■右侧悬挂红灯笼处原是上海淞沪警备司令部军法处看守所大门
这天放风时,秦鸿钧是背着一个人进来的。后来才知道,他背进来的那人叫张困斋。张困斋个子小,长得像外国人。秦鸿钧个子高。张困斋的腿被打断了。他们被关进1号牢房,也就是和李白关在一起。
那会儿,只要有新的犯人进来,大家都很关心的。一是向他们打听外面的最新消息,另一方面,我们也把狱中的一些规矩告诉他们。
譬如我关进去的那天,黄河书店的人早已知道了。因为《大公报》上早登过山海工学团的大案了,所以我进去的时候,他们就说:“呵呵,陶行知山海工学团的来了,横匪入狱已脱逃,捉匪未成反被匪捉。”他们感觉来了生力军了。
秦鸿钧进来时也是同样情况。第二天早上,我利用上厕所的机会主动挨近他。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回答说:“秦鸿钧。”他比较喜欢讲话。他问我:“你是什么案子?”我说:“政治犯,陶行知那边的。”他说:“真的?”我说:“那还有假的?”就这样跟他初步交流了一些信息。
下午放风的时候,再接触就比较深入些了。我告诉他,我是北郊的,他说,他是电台的。他和张困斋,还有他爱人,一起被抓进来了。
再过了几天,他问我:“你能不能帮我做点事?”“什么事啊?”我问。原来,我们比较年轻,又是老犯人,所以监狱对我们管得相对松一些。我跟沈光旭隔了一道门,靠近门时常可以有些接触。可是监狱对秦鸿钧他们管得紧,他的夫人韩慧如可以过去,但秦鸿钧不能过来,他们不能隔着门接触。
秦鸿钧让我把一碗菜递给韩慧如,说是碗底有一个条子,托的时候小心些。于是,我把碗交给沈光旭,让她转交给韩慧如,同时关照她碗底有条子。韩慧如回忆录里写到了这一段,但没有说到借碗递条子的事。条子上写的什么我不知道,但他让我办的事我帮他办了。后来就越来越熟悉了,不过前后也就二十来天时间。
秦鸿钧进来后的第三天,又关进一个人来,秦鸿钧认识。这个人一看就是行伍出身,上穿白衬衫,下穿军队的黄裤子。我再去找秦鸿钧时,他悄悄告诉我,注意些,此人是来监视我的。
那人进来后,睡在第一个床铺,也就是牢房中空气最好的位置。按惯例,新进来的犯人得睡在马桶边,不可能让他睡外面的。他进来后,对秦鸿钧说:“你的案子是我办的。”他参与了对秦鸿钧、张困斋的审问和拷打,那怎么会进来的呢?他解释说是办这案子时,他贪污了。实际上他是来卧底的,要看李白和秦鸿钧有什么联系。
他跟我还套起了近乎,问我是什么案子?跟秦鸿钧什么关系?怎么会关进来的?我回答他,我跟秦鸿钧不认识,我就像被一阵风刮进来的,我也不知为什么抓我。他想了解我跟秦鸿钧的关系。其实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过了三天,这个人就出去了。
那时我每天在里面唱歌。连黄河书店的人也不会唱八路军军歌、新四军军歌。我把在陶行知山海工学团学唱的进步歌曲,从早唱到晚。秦鸿钧让我把歌词抄给他。我感觉他文化程度不是很高,否则,他听后自己可以记下来。后来我才知道,他最初是在山东卖油条的,从东北到苏联学习收发报,后被派到国内来了。
我把歌词抄给了他。又过了几天,早上起来放风,他把一块大饼切成三份,分给我和缪剑秋、沈光旭每人一块,然后说:“这两天很紧张啊,因为每天都往外拉人。看样子我们要牺牲几个了,你怕不怕?”他忽然问我。我顺口就回答他:“到了菜市口,伸着脖子是一刀,缩着脖子也是一刀。”他听了连连称赞说:“好、好、好!”
5月7日,他被押出去了。我们在里面,不知道情况,韩慧如他们看得很清楚的,是被绑了以后押出去的。等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们才发现他们不在了,一共是九个人。按我们当时的心情,总盼望他们能活着,哪怕是被解到其他地方去了。
我被关进了1号死囚牢房
那天晚饭后,查号子、点名结束后,看守拿了一串钥匙,哗啦啦响得很。听到这种声音,号子里所有的犯人都会鸦雀无声,那是一种条件反射。
看守的脚步声在我的号子跟前停住了。看守的名字叫大毛,他冲着我喊道:“富华,把东西收拾好。”没什么东西,我把铺盖卷卷好,再拿上牙刷。看守就把门一开,说:“走吧!”我寻思,真的要上路了。
看守回头又到10号,叫缪剑秋。我就回过头去接应他,因为缪剑秋高度近视,看不见。我们出去时,其他牢房中的难友都趴在栅栏上看着,一声不响地目送我们出去。我对他们笑笑。
走到1号牢房前,我还继续往前走。看守大毛一把揪住我,骂道:“不他妈枪毙你,给你换号子!”大毛跟蒋介石同乡,对犯人最凶。
于是,他把我和缪剑秋关进了1号牢房。我睡在秦鸿钧的位置,缪剑秋睡在张困斋的位置。第二天,我整理秦鸿钧留下的铺盖时,发现我给秦鸿钧抄的歌词,他把它写在了铺位边的墙壁上,但写得还不完整,“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前的黑暗……”
关进1号牢房后没几天,军法处忽然提审我,军警是戴着钢盔来提人的。审讯室里面有一个法官,一个书记员。法官约50岁左右,南方人,有些话我听不太懂。
法官按警察局起诉我的状书,这样构陷我:“匪富华,系上海北郊20路军司令,抢劫民间财物,准备武装暴动。”在这之前,例行公事地问了姓甚名谁、出身职业等。我告诉他,我是教书的,父亲也是教书的。
他接着问道:“那怎么说你是司令啊?”我反问道:“你看我像不像司令啊?”我又说:“我在山海工学团教书的,你可以去打听啊!”他说:“是陶行知那儿啊?”我说,“是啊。”“那你怎么当共匪去了?”我说:“我哪知道什么共匪啊?”
他又问道:“那缪剑秋、沈光旭是什么人?”我说:“那是我们分校的教师,我是校长。”
他翻了翻卷宗,问:“那他们为什么抓你们进来?”我说:“我也不知道啊。大概是要钱吧?”“这名是不是你签的,手印是不是你盖的?”我说:“手印是我的,但那是他们打了我以后,强按着我的手盖的。”“那签名呢?”“名不是我签的。”他让我自己签个名给他看看。
这时我才回忆起来,敌人在警察局为什么替我签名。因为敌人知道,这样打完后,让我自己签名,我是绝对不会干的,他们再要搞我,吃力得很哪。干脆送你去死吧,还让你自己签什么名啊。
法官看了我的签名后,接下来一句话很厉害的。他说:“看样子你是受了人家欺骗了,你给我写个悔过书吧。”我没吭声,他就让我回去了。
回牢房后,徐植芳听了我的描述,告诉我:“这里一共有四个法官,审你的这一个姓余,还有一个叫魏而复。如果是魏而复的话,你的案子很快就可以了结了。今天是余法官审你,你的案子还有得拖一拖了。为什么呢?凡是政治犯落到他手里,还没有看到被判死刑的。”说着说着,他把一本书拿出来,问我,“你打不打算写悔过书呢?”我说:“那怎么可以写呢?”“好,不能写。”他先不说,看我的态度。他接着打开书,从书中取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一点点白糖。他把我当孩子,将糖倒进了我的茶杯,说:“你喝一点吧。”他保留的一点糖就这样给我喝了。
(来源: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