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民
读一篇文章,内心为之震颤。在那个只要以“革命”的名义,就可以对他人肆意践踏、任意施虐的年代,一帮中学生作践一个身份另类的同学,“我”跑上去用自行车的车链子在他背后抽打了一下,看着他的脊背在疼痛地痉挛,但是他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在同伴们的嬉笑里,我又狠狠地抽了一下,“他猛然回首,用一双发亮的眼睛盯住了我,眼眶里盈满了泪水。我的手颤抖了……我的心中有着难以言说的颤栗。”所幸的是,在这最后一刻,“我”停在了尚未泯灭的人性和良心前面。这双盈满了泪水的眼睛,以后总是浮现在“我”的眼前。多少年来,“我”始终在打听当年的那个同学,希望对他表示忏悔和道歉——而我的内心震动,既是为文章中的当时情景,也是为作者真诚由衷的忏悔,一道人性的光亮由此照着了他自己,也照着了世道人心。另外还读到一篇回忆文章,作者说“文革”中他受戚本禹的直接授意,看着江青的“批示”和“圈阅”,而参与打倒陶铸的行动。他的忏悔,最终得到了陶铸的女儿陶斯亮的原谅。
时下的传记回忆录,林林总总,形形色色。那些名人影星的所记所传,自有拥趸自有市场,而我则比较偏爱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的纪实文本。但是在藉由往事而有所剖白、引发反思方面,倒是许多小人物的小文章,常能令人动容感慨;而一些大人物的大手笔,却经常让人失望。原因就是它们不能坦诚地面对历史,对于某些史实讳莫如深,缺乏反思和自省精神。
看一部政治人物的回忆录,洋洋洒洒数十万言,其中介绍履历、评价工作、罗列有关事件的过程,不厌其烦,无论巨细。书中的许多文字,多是对于自己的业绩陈述,以及一些在历史曲折中的自我表白;而对于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它其实并没有多少的原委披露,也没有作出多少深刻有力的反思。特别是在历史关口上遇着他人落难时,对于自己当时的做法和想法,更是轻描淡写,虚应故事,宽以待己,诿过于人。也许这里有难言之隐;可是,假如真是意在遮掩、王顾左右,那么又何必作此有如 “最后立言”、“立此存照”的回忆录呢?就我个人而言,读此回忆录,心中的期待忽然失衡,并且不免为它在面对历史、面对自己、面对后人时的精神襟怀感到惋惜;同时不可讳言的是,原本心目中一个不无崇高和崇敬的形象,也因此打了折扣。
好像是一个通病,一些人物的传记回忆——不管他们是当红还是背运——都无不意在自我夸耀,评功摆好,以至清一色的伟岸人格,善良忠厚、高尚清白,为人楷模。这些叙述也许都没错,都真实;但是人无完人,更何况在历史的波折及重大事件中,比如就在晚近的反右运动、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庐山会议乃至文化大革命中,许多人都没有置身事外,以至有如疾言厉色、声色俱厉、上纲上线、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就多有人在并且也多有“不俗”的表现,当然以后他们又常常再被别人整肃和打倒。可是在他们如今的传记回忆中,对于自己或者是对于传记主人公的不平遭遇,自然是叙述真切;而对于自己或传主曾经施之于人的不堪旧事,却往往讳莫如深,至多也只是云遮雾罩地一笔带过,没有丁点追问和反省。当然,他们不是各次“运动”和事件的主要责任者,但是这并不是回避反思的理由,而恰恰正是需要进行反思反省的地方。然而,它们又何以都如此选择性地健忘呢?作为公诸于世的公共读物,我们希望这些传记回忆录有所剖白和反省,并不是要去追究什么,而是它们由此道出的历史教训,于我们才是发人警醒、见其价值的重要方面。
也许为尊者讳,为自己讳,都是情理所在。但是既然著书立言,自然是希望以此定论,名之于世,树碑立传,那么这就要知道,历史是一个集体的记忆,任何言说都无法避免地要接受人们的检验。
如果说以上情形实属遗憾,那么另外一种情形就有些让人不齿了。比如张国焘回忆录,连篇累牍,标榜自大,但是至少对于他的“左”倾杀人,回忆录里却几乎只字不提。而据徐向前等老同志回忆,在张国焘主政川北苏区时,连上衣兜别过钢笔的,都必须接受审查,“凡是读过几天书的,也要审查。重则杀头,轻则清洗”。还要看手上有无老茧,看皮肤黑白,以此判断好人坏人。张国焘本人其实也是读书人,还是北大的学生,兜里也别钢笔,手上也无老茧,但他对知识分子却视为异类,下手极狠。更离谱的是,如果女红军里谁长得漂亮,也大成问题。肖华将军的夫人王新兰有个妹妹叫王新国,就被张国焘等人杀掉了,“杀王新国的原因是:她长得太漂亮了,白皮嫩肉的,一看就是个地主资产阶级家庭混进革命队伍的千金小姐,不‘肃’掉不放心”。在鄂豫皖和川陕苏区,张国焘搞“肃反”扩大化时,以“革命”的名义,处决了那里几乎所有的知识分子。这可不是耸人听闻,而是毛泽民同志在《党内某些重要文件的读后感》一文中披露的史实。那么,在张国焘曾经“左”得出奇、又投靠国民党、再选择资本主义以后,那么多年里,他是否对当年的极“左”以致对年轻生命的虐杀,有过反省和悔意呢?我们没有看到。
又有“文革”中的风云人物,如今也属奇货可居,可是在被问及对于当年的“文革”有无反思时,此君表示拒绝,其理由是受到思想认识的历史局限。但是,与作家浩然“受到思想认识的历史局限”而不愿意反思“文革”完全不同的是,这位曾经的风云人物在“文革”之中,是有着诸多整人、害人和个人野心的恶行的,如果他要撰写回忆录,那么在面对自己劣迹斑斑的过往时,就需要格外的境界和人格力量。然而,他选择了回避。
当然,对于哪怕是公论的罪错,个人皆有保持沉默、拒绝反省忏悔的权利。然而此种情形,加上许多人物的传记回忆录,不乏自矜自夸、遮掩真相而少反省、无忏悔的现象,就不能不让人想到卢梭和他的自传《忏悔录》了。卢梭的为人行止向来遭人诟病,他性格激烈多变,热情奔放而又极端敏感,大悲大喜旁若无人,缺乏自制力,他睿智但是也活得苟且,他骄傲但是也卑微。然而卢梭在《忏悔录》里剖白了自己的灵魂,他说,当时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就写成什么样的人:当时我是卑鄙龌龊的,就写我的卑鄙龌龊;当时我是善良忠厚、道德高尚的,就写我的善良忠厚和道德高尚。万能的上帝啊!我的内心完全暴露出来了,和你亲自看到的完全一样,请你把那无数的众生叫到我跟前来!让他们听听我的忏悔,让他们为我的种种堕落而叹息,让他们为我的种种恶行而羞愧。在自传里,卢梭甚至忏悔了一个年轻时犯的错误。有一次他偷了主人家一颗贵重的纽扣,把事情赖在一个他喜欢的小女仆身上,因而使那个无辜的女仆蒙受了羞辱。《忏悔录》没有损毁卢梭的声誉,卢梭的名字与《忏悔录》一起传世。
相比之下,这实在是两种不同信念和不同境界。
(来源: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