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晓原和纪录片中的孩子,(左三)为虎虎。
采写/本报记者徐蓓 实习生张澍
因为想着“做些不赚钱的事”,事业有成的查晓原在47岁时放下一切,来到被联合国确定为“人类最不适宜居住的地方”的宁夏西海固支教、拍纪录片,一待就是9年。
在喧嚣的时代里,在很多人拼命地追逐利益、一门心思讲求政绩、两眼紧盯GDP的背景下,为什么有人偏偏乐意“做些不赚钱的事”呢?
“一个人一辈子光挣钱,是很亏的。 ”这就是查晓原的回答。
春天的西海固,土黄的底色上,泛着点点绿。
这是一年中西海固最美的景象。
“如果你们早来一个月,眼前还是一片单调的黄色。”查晓原开着他那辆旧吉普车来接我们,他指着眼前的景色说道。
查晓原的头发、脸、衣服甚至表情,都和黄土一样灰扑扑的,只有眼神特别亮。
那天风沙好大,飞沙走石,从车上下来的我们几乎睁不开眼睛。
急匆匆地,我们跟着查晓原拐进了一户人家。
这是一个典型的回民住宅。前头一个小院,后面一排正屋。掀开正屋的帘子,查晓原跟主人似的招呼我们坐下。
原来,这户人家正是查晓原在跟踪拍摄的对象。
我们的采访,就在这户陌生人家里开始了。
■没想到这一拍,就此上了瘾,一发不可收拾
查晓原拍摄的纪录片第一次获奖,是因一部名叫 《老马》的片子。
“老马”生活在西海固地区海原县一个最贫瘠的山村里。他是一个擀毡的匠人,常年把村里的羊毛收下来,擀成毡向外出售,有时还受雇于人,替人家擀毡挣钱。
这一次我们跟随查晓原走进的这一户回族人家,男主人正是当年和“老马”一起干活的毡匠。他也姓马。
这位老马刚带着一家老小从海原县搬到收成好一些的中宁县。
“我因为跟拍他们家好几年了,所以一路从海原县追到这里。 ”查晓原指了指站在墙角边的老马的女儿,说:“我刚认识她时,她才五六岁,现在都成大姑娘了,今年已经14岁了。 ”
问查晓原这部正在拍摄的新纪录片是关于什么主题的,谁料,他挠了挠头,半晌才吐出一句:“还说不好呢。 ”
对于拍摄纪录片,查晓原声称自己远不够专业。9年前是如此,9年后依然如此。
对他来说,开机拍纪录片,正如当年突然来到西海固一样,都只是出于一种直觉。
查晓原当年在北京邮电学院学的是通信工程专业,毕业之后在银川邮电局做技术工作。“后来我发现那种工作发挥不出什么自己的东西,就像一颗螺丝钉,所以就辞职了。 ”
不安分的查晓原离开单位后下海做起生意,没几年,他就换了房子买了车。
2004年,他突然又生出了放下生意、到西海固去支教的念头,而且很快付诸了行动。这一年,查晓原47岁。
他把那次“冲动”归结为性格上的原因。“我一旦想干什么事,就会放不下。之前我做生意有很多年,刚开始钱到手时会有一种快感,可后来就没有快感了。那次突然有这么一个想法,就想做些不赚钱的事。我觉得如果现在再不干,老了干不动了,是会后悔的,恐怕这个遗憾会一直折磨自己。”
促使他来到西海固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如孩子一般的好奇心。
查晓原说他从小生活在城市,但对那些穿着厚厚的羊皮大衣的农民充满了好奇。在银川,每年冬天的时候,他常看到一辆辆手扶拖拉机上载了好几十口人,他们都是去抓发菜的西海固农民。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是怎么活着的?查晓原很想知道。
他想方设法托了人,才来到海原县九道村,成为一名不拿工资的小学教师。
支教的一年时间很快过去了,但他决定继续留下来。而作出这个决定,多多少少是因为他遇到了老马。
2005年4月的一天,查晓原带着他的一位摄影师朋友去拍村里的一位老太太,半道上就看见了几个人在那里撕毡、擀毡。老马正是其中的一个毡匠,他一边干活,一边高声唱着歌。
那天查晓原随身带着一台摄像机,灵光一闪,他就对着老马拍起来。
没想到这一拍,就此上了瘾,一发不可收拾。
据查晓原回忆,当时就是感觉老马这个人很沉稳,很从容,不受拍摄“架势”的影响,不卑不亢,特别自然。于是,当老马和其他人一起擀毡时,查晓原就在一旁拍摄,收集羊毛、加工原料、搭伙擀毡、擀完毡后到市场交易……所有的环节,都被查晓原收录在镜头中。
和老马越来越熟悉,查晓原拍摄的时候,老马也没有任何不自然,想说啥说啥。围绕着擀毡,查晓原还记录下了老马家的各种生活琐事,和他们遇到事情商量决策的过程。后来,查晓原还陆续拍摄了老马家儿子结婚、移民搬迁等故事。
渐渐地,村民们习惯了这个“教书不要工资”、“每天拎着个机子四处转”的城里人。而查晓原则密切关注着村子里发生的大小事情,有事发生,他总会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捕捉他认为最有价值的镜头。
其实,查晓原也并不知道自己拍得怎么样,但是能拍到一些自认为很好的东西时,他就感到特别高兴。他说:“我终于找到了自己喜欢做的事,我觉得自己这辈子就应该干点这样的事。 ”
■贫瘠之地上繁衍生息的人们,虽然穷困,却自有一套生活哲学
查晓原这次来到另一位老马家,原本是想拍摄老马家的牛生牛崽的场景。
正屋的右前方是一间破旧的小瓦房,里面住着老马家唯一的一头母牛。因为去年二儿子结婚欠下了高利贷,老马迫不得已要把母牛和牛崽一起卖掉,才能还上利息。
查晓原在这里等了三天,母牛还没有生的迹象。
“老马家里还有一个我想拍摄的人物,就是他的女儿,14岁的孤叶。 ”
据查晓原介绍,这里的女孩子通常十七八岁就结婚了。“但孤叶有残疾,她出生的时候,因为缺氧造成脑积水,现在已经没法治了。她虽然有些弱智,可特别善良,实心实意地为家里的事情操心,为哥哥们的事情操心。虽然她基本上什么忙也帮不了,但这就是一种天性,也就是我想要表达的东西。 ”
查晓原说这些话时,孤叶在一旁笑盈盈地站着。不一会儿,她和母亲一起为我们端上了大盆的羊肉和酥饼,热情地招呼我们吃。
查晓原说,他和老马一家的交情算起来已有8年。 “人与人之间相互信任到这种程度,这是我做生意的时候一直向往的。 ”
自从在村子里住下来,查晓原算是真正了解了西海固人。他发现在这片黄土漫漫的贫瘠之地上繁衍生息的人们,虽然穷困,却自有一套生活哲学,让他们从心底里生长出一种自得其乐。
比如,查晓原的第一个拍摄对象老马。
如同那个地方大多数的农民一样,老马有田地、有房屋,有老婆、儿子还有孙子。他会种地、能打工,懂得如何待人接物,有自己的信仰。老马的理想是“吃好穿新”,过得更好一点。他十分满足于“把那点地种上,把那两个乏羊羊放上,最心鲜呀”。
再比如,查晓原镜头里的那个6岁男孩虎虎。
虎虎出生后不久,就被父亲遗弃,母亲有智力障碍,于是虎虎平时由姥姥、姥爷照顾。这个6岁的孩子已经开始承担起家族中男人的责任:放羊、喂牛、挖甘草和发菜、收土豆、拾柴火……
但物质匮乏丝毫没有改变他乐观的天性。院子门口有几块砖,他就和小伙伴们一起把它铺成“宫殿”,并像个帝王似的躺在上面;春天果树开花了,虎虎找来一段绳子,爬上树去造一个秋千,喊小伙伴们一起来享受。他对世界充满好奇,会把自家的鸡蛋放到树梢上的鸟窝里,也会不知深浅地去招惹土蜂窝……
还比如,纪录片《归真》里一位九旬回族老人马老汉和他的70多岁的老伴。
老人生活的清贫我们难以想象,然而,我们更无法想象的是他们的超然。尤其是两位老人一段关于死亡的对话。老头说:“哪一天哪一年真主才把我口唤(意思是去世)了。”老太太说:“你也没个病,咱们俩谁早死谁好。如果把你口唤了,那就把你深埋了。”他们如此平静地谈论生死,让查晓原感慨无限。
了解了这些人、这些事,给查晓原带来的,是敬畏,是震撼。 “平心而论,我感到他们的生活里什么都有,甚至比我们更加丰富,只是他们太穷了。我今天可以说是真正了解了他们是怎样活着的。我很清楚,跟他们相比,我唯一的幸运是我没出生在这个地方,除此之外,我根本不如他们。 ”
■ “这就是最真实、最自然的西海固”
查晓原发现自己终于找到了拍摄纪录片的秘诀。他原先对自己拍的东西不太自信,不知道自己的表达方式怎么样,现在终于明白了:“我就是一个跟他们一样的普普通通的人,因为身在其中,就把我看见的东西给大家端上来了,这就是我能做的事情。 ”
在查晓原的镜头里,为了让孩子吃到馍馍,劳作的母亲宁可饿着,也坚持着不吃;为了让儿子娶到媳妇,年迈的父亲带着儿子出门打工,在路上悠闲地念叨:“出的门多,受的苦多,得的经验多”;七旬老太太赶集卖羊绒,不但盯杆秤,而且还和小贩讨价还价,临了还多争取了两毛钱;老马和媳妇并肩坐着,男的唱起了歌,女的在膝盖上用粉笔画了一朵花……
查晓原说:“这就是最真实、最自然的西海固。 ”
9年时间,查晓原在大山里连续创作了《老马》、《老马2搬家》、《老马3结婚》、《两个人的村庄》、《归真》、《虎虎》等纪录片。其中,《老马》获得云之南纪录影像展“黑陶奖”,《虎虎》荣获首届“凤凰视频纪录片大奖”中最具分量的“最佳纪录长片奖”。
中国传媒大学教授刘洁这样评价查晓原的作品:“尽管,片子初看上去,章法不拘,率性而为,粗粝得如同西海固人的生活景况。然而,就是这种影像与情致相互交融的粗粝,硌得叫人生疼,你不由得会被一种使命般的热情、信仰般的真纯、宿命般的随顺所感动。 ”
对话
“一辈子光挣钱,是很亏的”
解放周末:在这9年时间里,除了支教和拍纪录片,你还做过别的什么事情吗?
查晓原:没有。我没有工作,除了这些什么都没干。拍纪录片不能说占了我所有的时间,但现在它已经成了我的一种生活方式,没什么事我就待在山里,拿着机子到处转。
解放周末:你现在的经济状况怎么样?
查晓原:我现在基本没有收入,纪录片的播映版权收入很少。原先做生意是赚了些钱,现在儿子在读大学,其实……还是有一些压力的。好在我的生活很简单,需要花钱的地方不多。而且,让我现在再去做赚钱的事,我已经干不动、干不了,也没这个心了。
解放周末:你爱人反对你做这些不赚钱的事吗?
查晓原:我爱人对钱无所谓,对我拍纪录片也没有太多干涉,不多管。
解放周末:看到你现在取得的这些成绩,她一定很高兴。
查晓原:她会说,“哎,没想到你还行啊! ”就这样。
解放周末:做不赚钱的事,同样也要付出时间、精力、金钱等等。那你拍片子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得奖吗?
查晓原:我拍片子没有太大目标,就是想把人的人性、人的共性、人在事情面前的抉择以及命运,用镜头尽可能充分地表现出来。拍片的过程也充实了我的内心,我就想这么拍,得不得奖无所谓。
解放周末:你把金钱看得很淡。
查晓原:我认为钱只是一种工具,是为达到某种目的才有用的工具。但钱太有魅力了,让很多人为之疯狂,于是挣钱就成了那些人的最终目的。我觉得一个人一辈子光挣钱,是很亏的。
解放周末:为什么这样说?
查晓原:生命的内容丰富着呢,钱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我生平最佩服的人是比尔·盖茨,我佩服他,不是因为他有钱,而是因为他改变了世界。他有思想,对世界贡献很大,而且现在在从事慈善事业。我当年经营电缆生意,赚钱很容易,可我觉得当时做的事情一点创造性都没有,除了钱就没别的,只剩下钱。我想再这样下去,我的这辈子就完蛋了。
解放周末:这些年拍片,你有什么收获?
查晓原:一是收获了对西海固的认知,更丰富、更全面地了解了西海固这片土地;二是交了那么多朋友,无论大人还是小孩;三是更重要的一点,我完成了对自己内心的承诺。
解放周末:“条条道路通罗马”,其实条条道路也通人生,不是只有一条铺满金钱的道路才可以通向人生的幸福。
查晓原:这话特别对。曾经有人问一位哲学家,人生有意义吗?他说人生的意义也有,也没有,意义是你自己去努力获得的。我觉得,人生的意义在追求的过程中才能得到。如今的社会,人们很容易被金钱绑架,所以,要追求内心的安稳和宁静,就要做些不赚钱的事,做些让自己心里感到舒服的事,这样的人生才有意义。
记者手记
查晓原和西海固那片土地,已经分不开了。
这次从银川赶到中宁县的老马家拍摄,查晓原就租住在附近的农民家里。
这一切,他已经习惯了。虽然他在城里有一套宽敞的居所,但他每年仍有1/3的时间会待在村子里。
大概是在村子里住得太久,查晓原跟人说起海原县李旺镇九道村的时候,总是很自然地用 “我们村”来提及。在他借住的那间平房里,经常有村民来跟他聊天,也有虎虎那样的男孩围着他的电脑要看《狮子王》。
当然,他仍然有许多不习惯的地方。 “最无法忍受的是烧炕的羊粪味。 ”在西海固农村,村民们生火用柴草,吃水从水窖里打,烧炕用羊粪……这些都让从城里来的查晓原感到不适应。
我们问:你究竟喜欢城里还是喜欢农村多一点?他没有丝毫犹豫,答:“当然是农村,因为住在那里感觉心里很舒服。 ”
在查晓原眼中,西海固人的生活更符合生活的本质,他们的生活中保留了很多礼数,向善的引导贯穿始终。相对于城里人与人之间越来越多的隔阂和戒备,山里人的生活虽然艰辛,但人的本性袒露得更直接,人情味更浓。
“这就是我想要的简单生活。 ”
在复杂的世界追求简单的生活,查晓原做到了,我们呢?
(来源: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