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重
金庸1967年起笔写《笑傲》,而此前一年,林彪1966年开口谈“政变”:“政变,现在成为一种风气。世界政变成风。……大多数是宫廷政变……1960年以来,据不完全的统计,仅在亚非拉地区的一些资本主义国家中,先后发生61次政变……”金庸试图借由《笑傲江湖》刻画“政治生活中若干普遍现象”,无可避免的,要写到“政变”,写到军事政变,也是宫廷政变。
十二年前,黑木崖上,那场“宫廷政变”,小说中未作正面描写,我们只能将少数当事人与知情者的追忆拼接起来,想象其大致情形。
除了魔教三巨头与活着的六长老之外,还有第十个知情者,就是黄钟公。看管任我行,不是东方教主交下来的任务,是黄钟公自己争取到的。若非事先知情,就没机会“讨此差使”。黄钟公的遗言,为十二年前那次政变的情形,提供了重要证词:“我四兄弟身入日月神教,本意是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好好作一番事业。但任教主性子暴躁,威福自用,我四兄弟早萌退志。东方教主接任之后,宠信奸佞,锄除教中老兄弟。我四人更是心灰意懒,讨此差使……”
看来,黄钟公对老教主任我行的作风,一向心存不满。这份不满之情,为东方不败和他的亲信查知,因此在政变之前就跟他联络,黄钟公或者同意参与政变,或者不参与,但承诺决不向任教主告密。不管哪种情况,在任我行眼中,黄钟公的行径,都是背叛。东方不败把任我行交给黄钟公看管,还是很放心的,黄钟公无野心,也就没有主动释放任我行的动力;而一旦任我行越狱出逃,对东方不败很危险,对黄钟公也是极大的威胁。早晚,复辟的任教主总要秋后算账的。
可是,“东方教主接任之后,宠信奸佞”,黄钟公这里说到的“奸佞”,并不是杨莲亭——那时黑木崖上还没有他呢。黄钟公极有可能参与了推翻任我行的宫廷政变,却不是出于个人野心,而是寄望黑木崖换了主人以后,能让自己早年“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好好作一番事业”的理想得以实现,但他很快就失望了,他发现东方不败谋篡,完全出于个人的野心与私欲,一登大位,就开始“宠信奸佞,锄除教中老兄弟”,黄钟公由此“更是心灰意懒”,正好看管任我行需要高级狱吏,黄钟公便“讨此差使”。
由黄钟公的证词,我们可以推断:任我行被俘之后,约有半年时间,被囚禁在一个临时处所。既是俘囚,也是人质。一旦任我行的死党有所异动,且气势汹汹,东方不败就可以把任我行推出来,令他们投鼠忌器,不敢妄为。半年后,东方不败已经牢牢掌握神教大权,仍决定不杀任我行,而将他永久“圈禁”到西湖梅庄,这才显示了东方不败的婆婆妈妈、妇人之仁。
黄钟公做狱吏,极为尽责。如果不是令狐冲表现出的坦诚令黄钟公完全信任他,就没有可能出现地牢比剑的一幕。
大错,由此铸成。
后来,黄钟公对令狐冲,甚是嫌厌,再不想与此人有任何交道;是绝望,对人性、对友情的绝望。这是《笑傲江湖》最令人伤心的几个情节之一。黄钟公与令狐冲,本是同类,却因为龌龊的权力斗争闹到这步田地,真是太残酷了!
黄钟公与令狐冲,本是同类,对于相同的事,也有相似的感受。十二年前,东方不败囚禁任我行,做了教主。之后,很快,黄钟公已经深有感触:“任教主性子暴躁,威福自用……东方教主接任之后,宠信奸佞……”这与十二年后令狐冲的感想——“坐在这位子上的,是任我行还是东方不败,却有甚么分别?”——实无甚么分别。
“任我行、东方不败……是政治人物。……每一个朝代中都有,大概在别的国家中也都有。”20世纪后半叶,在亚非拉的许多“别的国家中”,都有他们各自的东方不败,发动宫廷政变,推翻各国之任我行。这些宫廷政变中,也总有黄钟公这样的“少壮派”军人,为理想而非野心参与其中,最终,他们中有人将有着同样的感受:“体制不改,坐在总统这位子上的,是任我行还是东方不败,却有甚么分别?”
(来源: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