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 竹
我永远忘不了差不多十年前第一次读到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惶然录》时给我的震撼,除了普鲁斯特,我还从未见一个人像他一样如此深入地走入内心,他那些大多是自言自语的文字与其说是写作,不如说是自我对话,同时借此完成生命的自我圆满。他生前默默无闻,死后虽然慢慢爆得大名,但关于他的生平却鲜有书籍涉略。
费尔南多·佩索阿一定给了瑞士作家帕斯卡·梅西耶像我一样的震憾,并且帕斯卡·梅西耶很快做了费尔南多·佩索阿的俘虏,但帕斯卡·梅西耶觉得作为一个超级粉丝还远远不够,不惜耗费巨时虚构出一本以费尔南多·佩索阿为原型的小说,这本小说就是重庆出版社新近出版的《里斯本夜车》。
如果把《里斯本夜车》作为一本以“逃离”为主题的小说也是说得通的。五十七岁的中学老师戈列格里斯在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里偶遇一葡萄牙女子、一本名不见经传的葡萄牙书籍,他平淡的生活从此来了一个急转弯,他的寻访之旅从此慢慢展开,而他的寻访之旅,其实也是他的生命之旅,他的生命从此不再平淡。
按我们中国人的说法,“五十而知天命”,戈列格里斯在遭遇生命的拐点之前,从世俗的角度来说,过得相当不错,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不菲的收入,有渊博的学识(外号“无所不知”),受人尊重,如果他就此生活下去更符合我们中国人对于生命的理解,但其实我们的生命需要的除了现实的舒适,还需要一些别的东西,大多数人没有“逃离”,其实只是缺乏勇气与契机。戈列格里斯之所以能够逃离,自然是因为那个“文字炼金师”引起了他的共鸣,他自认为找到了他的同类。
随着西去的列车,随着戈列格里斯的寻访之旅的缓缓展开,“文字炼金师”普拉多的形象慢慢变得完整和丰富,借着戈列格里斯的眼睛,借着戈列格里斯对《文字炼金师》的深入阅读,读者慢慢知道,普拉多有一个卡夫卡式的父亲,曾经就读贵族中学和葡萄牙著名的大师,为了解脱父亲的病痛成了一名医生,曾经参加过反极权的运动,有过一段婚姻和几段恋情,但所有的这一切都只是生活的表面,而作为“文字炼金师”的普拉多,则深深地隐藏在他的呓语般的文字里。
帕斯卡·梅西耶在《里斯本夜车》里这样描述普拉多:
“他的脱轨,源自于他那备受折磨的灵魂,有如炙热的熔岩一般,以无比的力量焚毁且卷走他心中曾经受到的奴役,及对别人的过度期待。他辜负所有的期待,打破一切的禁忌,而这也正是他的喜乐的来源,最后,他终于在驼背的法官父亲,野心勃勃的、温柔的独裁者母亲以及终生对他感激涕零的妹妹面前,得到了平静。”
普拉多的父母可能做梦也没想到,他们过度的爱以及期待,对普拉多幼小的心灵生成了怎样的压力和伤害,从此深深地影响了他的一生,他找不到生命的出口,只好沉溺在文字里,寻找心灵的宁静,其实他的心灵从来没有得到过宁静,如果有,也只是他自己给的,更多的时候,我们看到是,他的纠结、他的彷徨、他的孤独与挣扎。
普拉多的内心矛盾在他对待宗教、“他者”、爱情、生死、职守与人性上处处可见一斑。他说没有教堂的世界不值得存在,却又极其反感上帝的武断、残暴,他在中学毕业典礼上的演讲,可以看作是他对宗教的讨伐书,但他对宗教又无比热爱,他对宗教的热爱仅仅是他文学性的,他从来不认为一个关于“彼岸”的许诺可以承载一个生命的重量。他认为他人眼中的我们永远不可能是真实的我们,所以人与人的相互沟通与理解是不可能。他渴望人与人之间的亲密,但又认为过度的亲密是“霸道”的。他不相信爱情,但妻子的去世却让他痛不欲生,他不相信激情,却对一个比他小二十多岁的姑娘充满了激情,甚至为了她牺牲了他视作生命的对朋友的忠诚。他反对一切的压迫,无论是来自父亲。还是统治者,但又救了作为统治者符号的一个秘密警察头子的命。他幻想去远方旅行,但即使在里斯本都充满着对里斯本的乡愁。他对死亡充满着恐惧,但又觉得死亡也是上帝送给人类最好的礼物。
戈列格里斯到达里斯本之后,一一拜访了普拉多的生命见证人,这些见证人包括普拉多的两个妹妹、他的朋友乔治、曾经的老师巴托罗缪神父、曾经的女友玛丽亚、艾斯特方妮雅,但每一个见证人能提供给戈列格里斯的都只是他生命的碎片,但就是这些碎片使普拉多得以复活。
熟悉费尔南多·佩索阿的人可能会觉得,费尔南多·佩索阿无论生平还是生活的年代都与普拉多大相径庭,从而不觉得帕斯卡·梅西耶的《里斯本夜车》是在给费尔南多·佩索阿树碑立传。确实,《里斯本夜车》并非简单地是一本关于费尔南多·佩索阿的传记,普拉多的身上除了有费尔南多·佩阿索的影子,还有尼采、卡夫卡等大师的影子,但如果把帕斯卡·梅西耶虚拟的那本普拉多的《文字炼金师》并入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惶然录》,我相信没几个读者能分辨出两者的差别,作为证明,我摘一段《文字炼金师》里的文字:“我们的生活不过是流沙,在一阵风吹下,短暂成形,下一阵风来时,又被吹散。一个徒劳的构成,在它尚未真的完成之前,便已被风吹散。”
(来源: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