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泰：“跟风不等于审美，

《夸父逐日》之三，2006年

《精卫填海》之二，2009年

《精卫填海》之一，2008年

高尔泰的油画作品

　　《嫦娥奔月》之二，2008年

　　编者按

　　本月，备受关注的华文散文大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在青岛颁奖。集美学家、画家、作家于一身的高尔泰先生，以2012年再版的《寻找家园》一书位列头奖。

　　这是一本作者于漂泊之中写就的对生命自由尊严的追求书，在时代洪流、历史细节、个人沉浮当中见出巨大力量，令人动容。作者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人生短暂渺小，它的意义只能植根于身外大的世界和长的历史。

　　□傅小平

　　壹

　　此书所能得到的一切阳光雨露的滋润，都来自中国大陆民间

　　傅小平：读《寻找家园》，于我是在分享一种至为独特的生命体验。某种意义上，这称得上是一本用心血淬炼成的“失败之书”，却也是见证一个注定不可复制的个体精神历程的“磨难之书”。隔了这么些年，又如何看自己写下的这本书？

　　高尔泰：对我来说，所谓寻找家园，无非就是寻找意义。出国后，谋生不易，有一次记者来访，问我有没有“得到了天空失去了土地”的感觉？我说没有，从来不曾拥有的东西，不会感到失去。所谓不曾拥有的土地，只是个比喻。人生短暂渺小，它的意义，只能植根于身外大的世界和长的历史。我的漂泊感和无意义感，也就是一种世界没有秩序、历史没有逻辑、个人没有着落的感觉，似乎是宿命。我写作，无非就是，对这种宿命的抗拒。

　　隔了这么些年怎么看这本书？我说，回头看去，它就像一棵植物，在盐碱砂石里长出，自然而然地，就在那里了。它所能得到的，一切阳光雨露的滋润，都来自中国大陆民间。我因此也触摸到了，“祖国”这两个字的深层意义。

　　傅小平：从汉语写作的角度看，《寻找家园》可谓另类。这本书去除了经历过极端年代的人写作中难以剥离的革命语调，它没有近年被捧得很高的木心散文中处处透出的那种“民国范”，也不见有近年汉语写作中俯拾即是的“翻译腔”。如若找寻渊源，或许可以追溯到古代洗尽铅华的汉语写作一脉。何以您的写作会和身处的时代氛围拉开这么大的距离？

　　高尔泰：儿童时代，在那个闭塞的山村里，父亲给我的最初的教育，就是古文。许多东西，觉得好得不得了，到现在都背得来。这个影响，是看不见的。绘画也是，但不是什么画都是。商品画是商品，宣传画是宣传，装饰画是装饰。这里所谓绘画，纯粹是心灵的表现。点、线、色彩和点线色彩的符号——文字，都无非表现的媒介。符号操作与视觉操作，概念运算和意象经营会互相影响，也会互相制约。在《画事琐记》中，我提到过苏联式技术训练怎样改变了我的感觉思维方式，那是在技术层面上说的、一种精神奴役的效果。所以我也不敢说，和当时的时代氛围，拉开了多么大的距离。存在一些距离，那可能和我从小到大被孤独、被局外人的经历有关。也可能和北岛所说的，“性情古怪，难以归类，不便管理”有关。

　　傅小平：《寻找家园》一个很突出的特点，就是如北岛所说的“朴实而细腻”。我想这很能体现您的美学观。在早年的《论美》中，您曾写道：“最朴素的语言，就是最美丽的语言。”另外就这本书的题材而言，您在繁体字版自序中说，称为自传、回忆录等都不恰当，相比而言，把它归为“散文”比较合适，而这次您获得的也是“在场主义散文大奖”。不妨结合您的美学观，谈谈对散文的理解。

　　高尔泰：散文的特点是散，比较随意。我天性散漫，有一种对于结构、体系之类刚硬框架的恐惧，总觉得那就是老子说的“坚强者死之门”。喜欢散文，也是天性使然。我做作文，力求“不隔”。“不隔”的理想，是王国维提出来的，比如“池塘生春草”，比如“空梁落燕泥”，没有典故，没有藻饰，没有感叹号，没有可有可无的字，读之如在目前，那就是不隔。我所谓的朴素，无非就是那个。这不是说我已经做到了那个，而是说我这样要求自己。

　　贰

　　在众多的声音之中附和最大的声音，虽然是自由选择，仍然是没有自我

　　傅小平：在美学范畴里，您高扬“主体意识”，其意义也不只局限在美学领域，更带有思想解放的色彩，有强烈的时代感和现实关怀。时过境迁，您对当时的美学观有何新的理解？

　　高尔泰：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刚从深渊下出来，火气很大，只想呐喊出自己的愤怒和悲哀。首先强调的是，“把人当人”。对于我来讲，美的问题和人的问题，是同一个问题。前者是从属于后者的。所以我写《美是自由的象征》的第一篇，是《关于人的本质》，那以后关于异化理论和人道主义的思考，都是从这里来的。美的追求和人的解放，不可分割。所以我常常强调，美学是哲学的内隐框架，美的哲学是人的哲学的核心部分。

　　我所理解的主体意识，实际上就是个体意识，或者说自我意识。这种意识，完全独立于那种没有个体自我的群体意识。过去的群体意识，是做齿轮螺丝钉；现在的群体意识，是追星跟潮流合群而大，思想感情都是外包的。两种群体意识的共同特点，都是没有自我。失重不等于自由，跟风不等于审美。在众多的声音之中，附和最大的声音，虽然是自由选择，仍然是没有自我。我们仍然只有，确立真正的主体意识，才有可能在今天的眼花缭乱之中，找回失落的自我。

　　叁

　　是什么导致了我之所以为我？只能回答说，上帝掷骰子

　　傅小平：在《寻找家园》的写作中，您也写到自己的不堪，也写下了自己真诚的忏悔，并由此反复表达对生命的感激之情。我想知道，您从何处获得了这种无所怨悔的向上之气？

　　高尔泰： 我们生逢一个不能计划人生的时代，一切都是意外的 ，被动的，无从掌握的。你问是什么导致了我之所以为我，我只能回答说，上帝掷骰子。

　　傅小平：在我的感觉里，您是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您有很多的“不信”，但您又始终是有所信的。

　　高尔泰：我真的很羡慕，那些虔诚的宗教徒。他们因为有信仰，生活得比较踏实，也比较省心。但我因为，被强迫信教的体验，失去了信仰的能力。没有信仰，意义虚无，空虚感导致窒息感，不得不用写作来呼吸。这本书写了十来年。开头是手写的，后来才学会，用电脑来写。心灵是活东西，无法在一个点上停留。十来年间，心情是有变化的。比较一下我1993年和2006年两个版本的序言，就可以看到，那个变化的轨迹。

　　肆

　　性格就是命运。至于认同哪一个身份，我实在说不上来

　　傅小平：另外，在您的书里，很少读到对人的批评和苛责，更多的是为您同时代人回忆过往时特别可贵的善意的同情和理解，这是建立对人性体察的基础之上的。我想知道，宽容或是宽恕，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高尔泰：宽容是强者的特权，弱者如我辈，没资格谈宽容。你所说的宽容或者宽恕，对于我来说，只是一种对别人的理解，包括对敌人的理解，这是我力求做到的。

　　傅小平：从《寻找家园》里，大体是能读出您“美的踪迹”的。您青少年时期的成长同样充满艰辛，但个性是自由发展的。这里面有您身为教育家的父亲高竹园先生的深刻影响。相比而言，国内目前盛行的实利教育，使得像您曾经受到的“美育”几无可寻，真是让人感慨良多。

　　高尔泰：非常非常感谢，你提到我的父亲。他的确是一位杰出的教育家，只是被战争的烽火和战后的动乱所埋没，许多理想没有实现。他教我的东西，有些已不合时宜了，比如做人要诚实，比如艺术不能用来牟利。我后来吃的苦头，多与他的教育有关。

　　傅小平：《寻找家园》给人很深印象的，还有您写到绘画对您一生的影响。尽管最初父亲不让，但恰恰是绘画给您带来了一生的福祉，而写作却让您遭遇了很多磨难。您现在以美学家、画家和作家知名，您最认同哪一个身份？

　　高尔泰：一辈子东奔西跑，很难“专门”什么。我学的是画画，在国内画政治宣传画，确实从死亡线上，救了我一命。在国外画宗教宣传画，也确实为我们打下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基础。但是画那种画，精神上很痛苦。如果我不痛苦，受得了，早就发财了。画了些想画的画，自己很喜欢，但是不懂如何操作买卖。写作同样是心灵的需要，但是稿费很低，有等于无。我们生活很简单，也只能说一句，性格就是命运。至于认同哪一个身份，我实在说不上来。

　　伍

　　如果电子时代钱淹脚背的人们，生活得不比农耕时代幸福，那么古典和现代之间就不会有明确的界限

　　傅小平：我们知道，您一直关注国内艺术发展的状况。诚如在书末尾说到的，您依然是纯中国的。那您果真相信“越是民族的就是越是人类的，越是古典的就越是现代的”？书里的最后一句“我们的许多故事，也都是笨出来的”意味深长，怎么理解？

　　高尔泰：“越是民族的越是人类的，越是古典的越是现代的”这句话， 我相信后半句。如果一个人面对古代的东西，比如原始洞窟岩画、埃及法老陵墓或者希腊神庙，只能看到它们的考古价值，看不到那些个里面至今活着的审美精神，那么这个人，不足以与谈人文。如果一个人读了释迦牟尼、柏拉图、老子、庄子、李白、杜甫，说是“至今已觉不新鲜”，那么这个人，不足以与谈历史。雅思贝尔斯说得好，古人的许多东西，至今没人超越。在这个意义上，它们很现代。但是这么说，又牵扯到历史是不是在进步，和什么是历史进步尺度的问题。我觉得归根结底，科技、制度等等，都只是手段。个人的自由幸福，才是一切的终极目的。只有个人自由幸福的程度，才能作为历史进步程度的标志。如果电子时代钱淹脚背的人们，生活得不比农耕时代幸福，那么古典和现代之间，就不会有明确的界限。至于前半句，“越是民族的越是人类的”，面对当今全球范围内文明冲突的残酷性和不可调和性，我觉得很难置喙。

　　傅小平：那您是否已找到了家园，或您明了只是用这一生去寻找就已经足够？

　　高尔泰：何为“家园”？很难说。一不小心，落到社会制度层面，就有麻烦。先抽象一点儿说吧。我们都来自宇宙混沌，或者说来自大自然，本身就是自然物。但是现代生活，或在线上，或在卡上，离自然已很遥远。窗台上放一盆植物，就像靠近点儿什么。假期到海边或者动物园里转转，就像透一口气。一个监狱里的犯人，在牢房里发现一只蚂蚁或者一叶小草，都会非常之喜悦欣慰。这种喜悦欣慰，就是家园之感。现代人有意无意，都在寻找。悖论与否，顾不得了。

(来源: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