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刘昭的说书,观众有时多有时少,多时几十人,少时两三人。
②虽然观众并不一定多,但作为专业的说书人,刘昭对说书一点都不马虎,每次都会抬搬桌椅,布置场地。
刘昭认为说书人既是演员又是作者,要一边表演一边创作。
文/记者潘播
深圳最后的说书人和最后十多位忠实听众,在熙攘都市中静享评书的悠远魅力,维持着近一年的日常演出。远离京津传统故地,匮乏财力物力人气,这一手工业时代萌发的语言艺术,在喧哗的互联网时代走向“沉默”。
对抗“沉默”是说书人的“天职”。找街道办、进图书馆、收徒弟、培养观众,执著的说书人摆开几案,撑开折扇,为重现昔日荣光,使出浑身解数。个中甘苦,且听听说书人刘昭徐徐道来。
一桌、一椅、一扇、一醒木
说书人在深圳
一桌、一椅、一扇、一醒木、一长衫,老道的说书人在后台做最后的准备,等待出场。两个徒弟在外面搬桌椅,布置场地。在最近的一场评书上,仅有的六名听众到来了,小声嘀咕着开场的时间和上回书的留下的“扣子”。
罗湖区桂圆街道办老年活动中心,在周五晚上八点评书开场前,是乒乓球活动室。需要移走三张球案,才能清出一块能摆下十多张椅子的空地,尽管徒弟们已足够卖力,但这里仍随处可见“一馆多用”的痕迹。在评书沙龙巨幅宣传画旁,停着一辆超市购物车、三个篮球放在两个脸盆里,几张报纸被空调吹乱。
这六名听众四男二女,其中一家四口是常客,“早年听岳飞传、三国演义多带劲!”丈夫一边说,一边招呼儿子、妻子、老母亲过来坐。
这并不是最冷清的一次演出,“有时没人,就我俩徒弟,照演不误就当教学。”这位体态微福,笑眼精明的说书人觉得,眼前能有这几位粉丝已属不易,“要是我不来,连这场地都保不住,坚持下去才有希望。”43岁的刘昭吐字绵密、京腔京韵。他就是深圳最后的说书人。
两个徒弟给每人倒了杯茶,然后安静地退回后排。在后台,说书人大略回想了一遍今天的内容,人物出场顺序、情节交叉演进、结局悬念设计,均已了然于胸。
“这是好东西,丢了可惜。”15岁起学习传统评书,刘昭深知这门说话的艺术逐渐“消音”的现实。一年前恢复规律性演出,既为了让评书在深圳不至隐没,也为保全自幼时起的由衷乐趣。在罗湖和宝安图书馆,每月都有两场评书表演,空调、雅座,热茶,并全部免费,但听众始终无法真正多起来,“最多一次有40人,少时三两个人。”
到点了,身穿青色长衫、手拿折扇、满脸笑意的刘昭从后台探身转出,弯着腰向观众作揖。八双手鼓出的掌声格外响亮,老母亲大叫了一声好,儿子抱着水瓶,兴奋地咯咯直笑。醒木清脆的撞击声吸引了所有注意,这就要开始说书了。但第一排还是没坐满。
曾为当年的“新媒体”
这天要说的事发生在清康熙年间,两个乡野飞贼潜入皇宫盗取九龙杯,引来大内高手缉拿。人物虽不多,但动作戏主打,利刃出鞘、火器上膛,兵来将往,实耗气力。
“评书难说,要掌握的太多。”在刘昭看来,评书是一个艺术综合体,“有‘书’、有‘评’、才是评书,和看故事完全不同,这是艺术。”
为引导观众进入人物和场景,它需要有话剧舞台的调度感、影视表演的真实性、戏剧情节的拉伸度、和精炼传神的语言;要观察观众随时互动,让跑偏者回神,相声里说学逗唱也需熟稔。“全凭一个人在台上折腾,一心多用。”
一个“死”字就有30多种说法,使用场合不一样;手沾到水还是酱,从手到腰到腿动作各异,无实物表演力求逼真;士、农、工、商,不同职业心理和动作要清楚;不能卡壳和口误,“既是演员又是作者,一边表演一边创作。”刘昭说。
开书10分钟,语速随情节推进而加快,神偷杨香武盗九龙杯后遇大内高手萨德兴追逼,两人大打出手。一段房梁打斗,刘昭说了近10分钟,扇子充当了4种兵器,角色切换了8次,有17次人物造型。过程连贯紧密,火爆激烈;呼喊吼叫、声声入耳;喜怒恐惊、惟妙惟肖。老母亲伸颈、侧目,丈夫屏息、凝神,妻子微笑、默叹,小儿子抱着水瓶,瞪大眼睛,听得入神。
更大的考验在于“评”。为调整节奏营造气氛,何处停笔、所评何事、如何评说均需应情适景;所评内容五花八门:天文地理、古往典故、现世伦常,需要丰富的知识贮备和人生阅历打底,“年轻人不好说书,观众不服,这是演员成才率低、周期长的原因之一。”刘昭说。
开书半小时,萨德兴遭杨暗器所伤,跌落屋檐下水缸,“很笔直地掉进去,众兵丁闻声赶到,疑惑满腹,‘萨队长怎么不抓贼,在这练上名人跳水了,要上节目吗?’”说书人道,笑料十足。
这般欢乐由来已久,自明末清初柳敬亭独立评书门户,说书人开始滥觞于各地,所说演的朝代更迭、英雄征伐、侠义故事和江湖传奇,成为贫瘠年代里珍贵的精神慰藉。
因早年间识字率低下、教育匮乏,说书人结合地域特色和当下时局,进行再创作,提炼、改编和评议使说书人身兼记者、编辑、评论员三职,成为当时传播效力极强的“新媒体”。
最后的黄金岁月
书接上文,杨香武怀揣九龙杯,怂恿同伙铁云龙击溃另一高手,二人出京南下逃亡。激烈打斗结束,听众稍稍喘息,说书人舒缓语调,拿起毛巾擦汗,津津有味地铺排后文伏笔。
从艺近30年,尽管相声、快板更有“钱”景,但刘昭还是更钟情评书。他出生在北京一个曲艺家庭,成长于评书最后的黄金岁月。
1980年,评书大师刘兰芳的《岳飞传》一出震动南北,万人空巷。借力文化热潮,大师佳作频出,当时说书大师星光璀璨,所到之处前呼后拥。单场听众数以万计,且收入极高,生活殷实富足,“1980年评书最高收入一场200块钱,那时我家一个月收入才40块钱。”
同一年,10岁的刘昭第一次接触评书。那次学校组织听《岳飞传》,然后复述。不明所以的他没能完成,眼看着同学们个个口若悬河,让平时喜说爱笑、以表达能力为傲的刘昭倍感挫败。
“每天听半小时书,然后自己练,很快就能说,并被深深地迷住。”至此,“爱说话”的刘昭进入了精彩广阔的评书世界。1986年,中国北方曲艺学校成立,酷爱评书的刘昭顺利通过考试成为第一届学员,主科评书,副科相声和快板。那年他16岁。
北方曲艺学校有中国曲艺的“黄埔军校”之称,许多著名相声演员均毕业在此。但不同于传统口传心授的“一对一”模式,学校照搬其它学科的“一对多”模式,使大家的作品单一化、同质化。对于评书这个以个人特色取胜的行当,意味着前途险远。“当时在外面找师傅,想学点不一样的,才好立足。”
1990年,刘昭顺利毕业,成为第一批国家颁发学历的说书人,后被分配到山东省曲艺团。刘昭仍记得,1992年去农村说书不要钱,拿着布口袋挨家挨户收粮食,然后去供销社换成钱,“演三天,能挣200块,已经很高了。”“后来评书环境差了,只能说相声和快板。”同时,剧团待遇每况愈下,经常只发七成工资。无奈之下,1992年刘昭南下深圳,成为当时田面村“老舍茶馆”的签约演员,说相声、打快板,讲评书。半年后,刘昭刚站稳脚跟,小有名气时,老舍茶馆却关门大吉了。
为了生计,刘昭四处奔波商演。先后在民俗文化村、电视台、各类庆典、婚礼、晚会上说相声打快板养活自己。1995年,刘昭进入银行工作,生计自此无大虑,各类商演也日益稳定,并加入多家曲艺协会。但多年来一直令他郁闷的是评书日趋势微,“评书越来越难,我从小就喜欢,我真怕它完了。”这样动情的告白在浮躁的年代里难觅知音,有朝一日成为评书大师的斑斓梦想,随着时间流逝逐渐褪色。
去年六月,刘昭再也坐不住了,“再不练就真完了。”
作为深圳市曲艺协会副会长,他联系桂圆街道办,协商对方免费提供场地,自己免费提供桌椅和演出,“笑谈古今笑笑吧”这才算开张,每周五、六晚上准时开演,“有商演冲突也先保这儿。”今年在罗湖图书馆、宝安图书馆又开设专场后,他把几乎所有休息日全部花在了“公益”评书上。
“我得坚持说,有人了解了才有可能喜欢,就算还是没人听,就当练功,自己过过瘾。”刘昭的坚持没有白费,不仅提升了自己的评书水平,还收获了三个徒弟和十多名忠实的老听众,包括这天的一家四口,“锯响就有沫。”
33岁的景振航算是这批老听众中较年轻的一个,拍照片做录音,刘昭演出他场场必到。作为一名网站编辑,他正在努力申请开创文化版,把刘昭的演出视频挂在网上,好让更多人领略评书的魅力。
这份热衷其来有自,中学时仅有的几盘评书卡带,他翻来覆去不知听了多少遍,经年日久感情甚笃,“刘老师的坚持让我感动,如果评书消失了,就太可惜了。”
想在深圳振兴评书,刘昭觉得困难很大,“还是要开专业的园子、培养观众,这需要很多钱,没企业赞助很难。”
但也有希望,“深圳我是独一份,有很多机会。”他近期的目标是,在深圳所有图书馆里开专场,让更多的人接触了解,“图书馆人多一些,有很多孩子。”
未来命运尚未可知,恰如这天的演出未完待续。铁云龙与杨香武怀揣九龙杯误入黑店,受狡猾掌柜觊觎,趁夜色欲盗。开书一个多小时后,刘昭拿起醒木,留下“扣子”,“九龙杯命运几何?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来源:广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