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 峰
2013年,羊城,8月流火。
“车王府曲本”,戏曲界前辈魂牵梦绕。距离其被发现,有近百年历史;距离其目录编成,有近九十年历史;距离其整体影印出版,也有二十余年历史。而距离其整体整理研究已逾一个甲子。
这个8月,对从事《清车王府戏曲全编》整理与编辑的人员来说,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从2011年开年以来,持续了近三年没日没夜地打字、校对、标点、校刊、校核、通读、争论、规范统一循环往复的日子,终于可以轻轻放下,并可以以欣赏的眼光细细打量这些成果:一套目前收录最完备、整理最权威的清车王府藏戏曲标点本。一种做编辑以来从未有过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在中山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所成立30周年的日子里,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清车王府藏戏曲全编》标点本20册,这是广东出版人对“所庆”的最佳贺礼,也是对先哲的最好纪念。
一、《清车王府藏戏曲全编》其书
“车王府曲本”,一般认为是20 世纪20年代,孔德学校先后从北京书肆中收购到的一批戏曲、曲艺手抄本。因出自清代北京蒙古车登巴咱尔王府,故简称“车王府曲本”。这些曲本目前主要分藏于首都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与中山大学图书馆,另有部分藏于中央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文化部艺术局,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傅斯年图书馆和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等。
“车王府曲本”卷帙浩大,所录有戏曲与曲艺(说唱)两大部分,计两千多种,五千余册。戏曲部分以乱弹、皮黄戏最多,次为昆腔、弋阳腔(高腔),其他还有秦腔、吹腔、昆弋腔、影戏等。提供了从清初至同光年间大量民间戏曲演出本,大体呈现了清初以来昆腔、高腔等向京剧逐渐过渡的戏曲风貌。曲艺部分,有子弟书300篇、鼓词38部和杂曲无数,不少鼓词、子弟书改编自当时盛行的戏曲、小说,如《西厢记》、《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杨家将》、《红楼梦》等。
1926年,著名历史学家顾颉刚曾梳理孔德学校第一批收购曲本,编有《蒙古车王府曲本目录》,连载于《孔德月刊》。1991年,首都图书馆影印出版了《清蒙古车王府藏曲本》,凡57种。
“车王府曲本”的研究以中山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所最力。研究工作最早始于20世纪50 年代,特别是自古文献所1983年成立以来进入系统研究阶段,在著名戏曲学家、所长王季思的带领下,依据中山大学图书馆所藏的过录本,致力于对车王府曲本的全面搜集、编校、整理与研究。已出版的著作有《车王府曲本提要》、《车王府曲本选》、《车王府曲本菁华》(六卷)、《清车王府钞藏曲本·子弟书集》(四卷) 、《车王府曲本研究》、《子弟书全集》等,并编成《车王府曲本总目》和《车王府曲本全目及藏本分布》。
《清车王府藏戏曲全编》是半个世纪以来在数代学者研究基础上倾十数年心血的整理成果。在现任所长黄仕忠的带领下,集所中年轻一代研究者,在王季思、黄天骥、刘烈茂等学者研究、整理成果的基础上,经十数年的努力,终于结出了这枚沉甸甸的果实。全书收录了目前所存清车王府曲本869个,约1000万字,是面世的“车王府曲本”中收录最全、整理最完备、最权威的标点本。其中三分之一的内容是影印本所未收集的本子。
二、编辑前的准备
“清车王府藏戏曲全编”项目2011年申报国家出版基金并获通过,计划2012年12月出版。基于作者严谨的治学态度和出版社对图书质量的敬畏,两次申请延期并获基金办的允准,这让整理者与编辑者可超然物外,一心从事整理与编辑工作。
(一)了解内容
接手编辑该书的任务,我和我的编辑团队是诚惶诚恐的。为此,我们先从普及戏曲基础知识开始,再渐渐进入对“车王府曲本”研究成果的学习。
这个时候,刘烈茂教授等著的《车王府曲本研究》发挥了极大的作用,成为我们了解“车王府曲本”的曲本内容、藏本价值、词语特色、文化价值等的“启蒙本”,继而我们再广涉他书。
“车王府曲本”不同于以剧本为核心、由文人创作而供文人案头阅读的作品,而是供民间艺人表演时使用的抄本。作品取材广泛,有殷周以来的历史故事和传说,也有经改变、敷演、润色的古典文学名著,更重要的是这些曲艺作品对当时的社会生活、风土人情有大量的描绘。“车王府曲本”大都是明清两代的作品,尤以清道光至光绪年间的作品居多。这些曲本绝大多数不署作者姓名,亦未刊刻流传,其中不少本子与通行本不同,有的更是孤本。这些曲本产生于中国昆曲艺术逐渐衰落,各地方戏曲兴起的演变时期,是研究近百年中国戏曲与说唱艺术的珍贵史料,也是研究清王朝由盛转衰时期的民情、风俗、民族关系、宗教信仰等方面的第一手资料。就京剧而言,早期形成过程中的剧目今已大多失传;就弋阳腔而言,目前国内能演唱者屈指可数,但“车王府曲本”收录的剧目,体现了“昆乱不挡”时期的演变过程,并保留着几十种已失传的弋阳腔剧目。
曲本作品语言丰富,保留了很多当时流行的方言,文学艺术价值很高。著名戏曲艺术家欧阳予倩誉之为“中国近代旧剧的结晶,于艺术上极有价值”;著名教育家、戏曲学家王季思则将“曲本”的发现与安阳甲骨文和敦煌文书并提;戏剧家、剧作家、戏曲评论家、戏曲界泰斗翁偶虹为“车王府曲本”题诗曰:“车王嗜曲广搜求,铁网珊瑚历历收。沧海遗珠光照眼,灿然骇瞩溯源头。”
总之“车王府曲本”收录作品之丰富,篇幅之浩瀚,为现行任何一部戏剧集所不能比拟。
(二)了解已出版戏曲图书编辑精髓
有了对出版对象的知识储备,就有了编辑该书的底气。但有了底气也只是编好书的必要条件,要编辑好专业图书还要有充分准备。为此我们分头准备。比如,为了了解戏曲曲本唱词和科介的特点,找到标点的节奏和语气词的使用特点,我收看了中央电视台戏曲频道大量节目,让思维进入戏曲的世界和情景,找到“表达之同情”的切合点,不致因对时代背景准备不足而对内容理解偏差;为了更好地编辑,我们团队购买了大量经典戏曲出版物,从中吸取用字、版式和编辑手法等菁华,为正式编辑该书作充分准备。可以说这些前期工作,为我们编辑该书而深度介入提供了必要而充分的条件,也为保证该书的质量夯实了基础。可以毫不愧色地说我们这个年轻的团队是称职的。
三、作者与编辑:坚持与妥协
(一)沟通无缝:建立合理、有序的编辑、作者沟通机制
在编辑正式介入之前,作者与编辑双方经对此前工作的经验总结,决定各选出一位联络人员,联络人员必须有戏曲学科或古籍整理学科的基础。作者方联络人员负责与编辑对接和发出修改指令,保证作者方指令发出是唯一的。出版社指定专门编辑与排版公司对接,所有编辑指令由此编辑发出,保证排版指令的唯一性。排版公司指定专人负责编辑指令的接收,并即时将要求发给排版人员。同时排版公司指定送稿员,保证稿件即时送达。为此,最先选定的排版公司因要求太多而放弃,事后证明最初的这个决定是何等重要。此后的工作进度明显加快,虽然分歧很大,但推进速度并没有受到影响。
(二)搭建外形:确定开本、版式
2012年3月,作者将已打印且校刊过的近700万字的稿件交出版社排版。在比对已出版的经典戏曲读本后,我们决定开本为大度32 开,这符合研究者的阅读要求。在具体的版式上,经过与作者、一些戏曲研究者等的沟通,我们在版式的设计上作了多种尝试,最后确定:为区分唱词与科白、科介,在用字上确定唱词用大字排版,科白与科介用小一号的字号排版,而曲本中一些说明性文字如说某字音某、某些动作不做也等等则用双行小字排。这样的版式,疏朗、美观,极方便读者的阅读。
(三)逢山修路,遇水搭桥:确立大致的文字处理原则
经校对校核的稿件回到作者手中时,作者提出了“强烈”抗议,认为校对人员提出了太多不合要求的意见。这个分歧的出现,显然是出版单位一向所遵循的一般古籍的处理规范与“车王府曲本”这个特殊作品处理方式的矛盾。
作为民间艺人表演前看的抄本,“车王府曲本”大量使用了俗体字(不少就是今天的简体字)、异体字、简写字、地方方言字、生僻字等,按今天的标准,这是一个简繁体字混用的本子。作者对校对所表达的不满,就是因为校对人员是按照一般古籍的规范用字要求提出意见。为此,作者与编辑讨论后,决定:第一,这批文献抄成于有清一代,为尊重历史,编辑与作者决定内文还是用繁体竖排。第二,具体用字上,大致是用规范用字,在保证义项不错的前提下,其他用字尽量尊重底本。但正是这个原则,却又给日后编辑与作者的在稿件的处理上造成了“纷争”。 当时在此两条原则下,作者与编辑讨论确定了一批能替换的字,对全稿作了统一。替换后不再经校对之手,而由编辑重新校对原稿。
(四)艰难困苦,玉“书”于成:文字的具体处理
当编辑将辛苦校对完底本的第二次样稿送给作者后,此前已解决的分歧现在又出来了,为此,作者与编辑进入了艰苦的“拉锯战”。
这个“战争”, 是编辑规范用字的要求与主编在强调成书的时代和作者的民间性的特殊要求产生了“冲突”。除了以前校对所遇到的问题之外,更多的是曲本里的一些有特殊意义的俗体字、异体字。这部分文字所牵涉已不是文字规范的问题了。因为曲本所演的戏曲不限于一地,有些我们今天看来是同音字或是错字、别字的,可能恰恰正是所演戏的地方方言用字或同音字,但一开始编辑常把它们当作是错字和别字。另外,这些文字,在不同的抄手、不同的曲本、不同的剧本中都统一使用一个按今天标准不是规范的汉字,我们在无法判断是否是抄写者有统一标准的情况下,擅自修改为规范用字,这也显粗率。随着编辑对曲本理解的深入,我们对曲本的用字也开始有了新的认知,对主编一直强调的原稿作者队伍的民间性认识越来越清晰。主编与编辑再次商定用字原则:最后主编坚持的用字大部分为编辑接受,而编辑坚持的用字,也部分为主编接受。在原则与灵活性方面做到了有机统一,作者坚持了学术,出版社坚持了行业规范,充分体现了编辑的主观能动性。
(五)长征结束
在对工作底本的文字原则有了统一的认识后,接下来双方的沟通与处理就顺畅了。编辑与主编最后将工夫花到对唱词、科白、科介的标点格式做全书的统一工作上。同时作者对解题中的各种引用及信息作最后的核实。全书的最后成稿便“呼之欲出”了。
当主编说“到了这一步,我心里比较有底时”,所有的争执都是过往烟云,除了对书稿的责任,我们每个参与人员可以自豪地说“我是尽责的”。到了这一阶段,作者与编辑揶揄地说“天快亮了”、“万里长征走完九千九百九十九里”,心情的愉悦是可想而知的。
而对编辑来说,过往的一切一一闪过眼前:编辑团队放弃了近一年的节假日包括春节;有编辑说核红核到眼珠子要掉出来;有编辑在稿件高峰时紧张到失眠。这些对编辑来说,除了坚持,有的是守望,有的是梦想,有的是出版人的自豪。
四、一点想法
一套严肃学术著作的面世,除了高水平的作者队伍,成熟的编辑团队也是成功的关键所在。记得本项目早在十年前就已立项,出版社甚至对来自全国古籍整理的资助经费不敢接受,怕的是不能如期完成出版。其实除了对作者能否完成书稿存有疑虑外,没有专业化的编辑团队也是因素之一。迟至国家出版基金设立,出版社培养了一批专业编辑人员,在经费与编辑人员有保障,出版社与作者双方完全信任的前提下,高质量的学术出版将是水到渠成。
笔者在多个场合听到学者和出版人呼唤专业出版,从《清车王府藏戏曲全编》的编辑出版过程来看,信然。
(来源: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