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国际大专辩论会上,上海复旦大学代表队赢得冠军,一战成名。 (图片来自网络)
2012年中华辩论爱好者联赛决赛现场。
复旦大学代表队在新加坡比赛现场的合影,左一为赢得首届国辩最佳辩手称号的蒋昌建,右二为总教练、复旦大学哲学系教授俞吾金。 (图片来自网络)
1999年国际大专辩论会前夕,西安交通大学代表队的辩手集体进行形体训练。(视频截屏)
今年是首届国际大专辩论会(简称“国辩”)二十周年。1993年10月1日晚上黄金时间,中央电视台播出了这届赛事的总决赛。在那届比赛中,复旦大学辩论队代表大陆高校出征新加坡,并最终荣获冠军。当时,这一事件曾引发了空前关注,也在社会上一时掀起辩论热潮。事后,人们为其冠以一个武侠意味颇浓的称号——“狮城舌战”。
二十年后的今天,那场比赛的视频和辩词全文仍可在网上找到,但这件往事已鲜有人提起。更为尴尬的是,按照两年一届的赛事惯例,今年本该是又一个“国辩之年”,但这一赛事是否还能继续举办,至今没有明确说法。二十年来,电视辩论渐渐淡出荧屏,甚至可能消失。“国辩”二十年,没有祝贺,只有记忆和怀念。
辩赛
一次“排山倒海”的绝响
1993年首届国际大专辩论会的举行,堪称当年华人文化界的一大盛事。参赛的选手分别来自剑桥大学、新加坡国立大学、悉尼大学、台湾大学、复旦大学等世界名校,可谓高手如林。而在评审团中,则有哈佛大学著名学者杜维明,以及当时刚刚开始被精英文化接纳的武侠作家金庸。
决赛在复旦大学和台湾大学的辩论队之间进行,辩题为“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复旦一方为反方。这场赛事如此激烈,以至于杜维明在赛后进行点评时,称其“常有排山倒海,甚至咄咄逼人的气势”。尤其是在后半程的自由辩论环节,双方短兵相接,妙语频出。
“如果我们不造一架风车,您哪有机会当上堂·吉诃德呢?”提起二十年前“我方辩友”反诘“对方辩友”的这句俏皮话,当年担任复旦大学代表队总教练、65岁的俞吾金教授至今仍乐不可支。他评价说,当年复旦包揽了团队冠军和最佳辩手两个大奖,可谓绝响。
在那场比赛中夺得最佳辩手的,是当时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硕士研究生蒋昌建。在激烈的鏖战中,他从容地以顾城的名句作为结束陈词,“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而我却要用它来寻找光明”,博得现场一片掌声。
经过那一役,蒋昌建和他的队友一战成名。如今身为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副教授的他,虽然自称早已“回到学术的小圈子”,但有时仍会接到来自社会上的邀约,请他担任客串主持人。在他看来,参加国辩带给他的最大改变,是在读书的方法和倾向方面,有了新的思考。
在俞吾金的印象中,那场比赛带来的直接影响,是此后几年复旦的生源都特别好,“他们觉得复旦会给学生以机会。”而他本人则被国内很多大学请去办讲座,“讲座的名字就叫‘辩论的艺术’,话头挑起来,能讲整整四个小时。”
那一年,辩论成了最时髦的话题之一。社会上涌现出各种名目的辩论比赛。导演英达拍摄的情景喜剧《我爱我家》中,也有一集专门拿辩论来说事。第二年的央视春晚上,老艺术家赵丽蓉等人表演的小品《吃饺子》,则上演了一幕“除夕该不该吃饺子”的辩论。
“我预料到这个节目会火,但没有想到能火到这个程度。”央视制片人潘跃是首届国际大专辩论会的中方导演,此后他曾以总导演、制片人等身份参与了七届国辩,他见证了国辩初次亮相便跃上巅峰的奇迹,却也陪伴其走过了此后长达二十年的漫漫下坡路。
1999年的“国辩”,是潘跃自认为举办得最成功的一次,其精彩程度甚至超过了“狮城舌战”,却没能再现万人空巷的场面。此后,国辩的收视率开始下滑。2003年的国辩,除决赛外,其他场次的比赛一律安排在央视一套非黄金档播出;自2005年起,国辩索性彻底退出央视一套。至此,国辩开始淡出人们的视野。
辩手
举校体制下的输与赢
“狮城舌战”,复旦大学辩论队一共三轮比赛,每场比赛四位辩手的发言时间加起来也不过20分钟,但其背后的人力与物力投入,却是十分惊人的。
1993年3月,复旦大学接到当时国家教委的一纸命令,指派其代表中国大陆高校参加首届国辩。当时距离比赛仅有大约5个月的时间。在这5个月当中,复旦几乎是倾全校之力进行备战——教练暂停教研工作,选手暂停课堂学习,一起封闭集训,十名博士生陪练,几十位学科权威轮流讲座,上百本经典名著快餐式灌输,可谓是“魔鬼式速成培养”。
此后,这种上级主管部门指派、被点名高校举校备战的做法,几乎成了惯例。
“当时国内队伍参加国辩,多少有点像体育比赛里的举国体制,而不是职业联赛。”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副教授周玄毅曾作为辩手参加2001年的国辩,后来又作为教练参加了2010年的国辩,他感慨说,无论是学校,还是辩手,“都是压力山大,很被动。”
但是,并非所有被点名的学校都能如愿夺冠。1997年的国辩,首都师范大学代表中国大陆高校派队参赛,却意外输给马来亚大学。有出版社为那一年的国辩编了本书,叫做《梦断狮城》,直到现在,当年的首师大代表队总教练杨生平仍然认为,这个书名有失公允。
杨生平透露,首师大此前没有参与辩论比赛的传统,但那年5月才被教育部门指派参加国辩,8月就要奔赴新加坡,准备时间只有短短三个月。决赛失利,外界一片质疑,首师大给出的解释只有四个字——“遗大投艰”。这个生僻成语的意思是:交给重大而艰难的任务。
当时在很多人看来,教育部门指派首师大参赛,这种做法本身就令人费解,夺冠失败更是凸显了这一制度的缺陷。这件事情促使央视于1998年推出了全国大专辩论会(简称“全辩”),以此作为国辩的选拔赛。但是,当时国辩已经渐失光彩,各大高校对全辩的兴趣自然也不比当年。清华、北大这样的名牌学府都不汲汲于此,复旦在“狮城舌战”之后也偃旗息鼓。
俞吾金认为,复旦在首届国辩中取得的成绩已是巅峰,后来的队伍即使做到最好,也未必能拿到此前的荣誉,“这个挑战可能引起后面人的沮丧。”他的这番话,不仅解释了复旦选择“隐退”的考虑,也点明了其他高校对国辩难再全情投入的原因。
在和国内高校打交道的过程中,潘跃特别强烈地意识到,他们想赢怕输的“包袱”特别重。“作为媒体,我们觉得国辩首先是个电视节目,并不见得你赢了就什么都有了,就成为985或者211名校了,也不意味着你输了天就塌下来了,但大陆高校把这个比赛和学校的荣誉、名声结合得太紧密了,完全超出了学校所能承受的范围。”潘跃一针见血地说。
辩题
与社会现实渐行渐远
李焱是一家媒体的评论部负责人,他对历届国辩的辩题进行了一番梳理:1993年,“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1995年,“知难行易还是知易行难”;1997年,“真理是否越辩越明”;1999年,“美是主观感受还是客观存在”……越到决赛阶段,辩题就越抽象,“前两轮还会有涉及艾滋病防治、国际互联网管制的现实命题,到了决赛,基本上就以纯理论为主了”。
如此“阳春白雪”的辩题,与二十年前的时代语境有着潜在的联系。蒋昌建回忆说,当时青年人接受信息还不像现在这么迅捷,社会现实中一些问题虽已存在,也还没有形成社会议题,反倒是一些形而上的命题更能达成共鸣。“社会对于大学生的定位仍然是天之骄子,他们讨论些抽象的、宏大的命题,看上去很合时宜。”
1999年的国辩决赛,郭宇宽是西安交大队的二辩,为了“美是主观感受还是客观存在”的问题,他和马来亚大学的辩手争得面红耳赤,甚至逼得对方问出“你觉得我究竟美不美”,一时成为笑谈。但是今天回顾往事,他不禁自问:“这和我们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
事实上,主办者们也在试图让辩题更加现实一些。李焱曾参与了2004年全辩的策划工作,那一年的决赛辩题是“生之恩重于养之恩,还是养之恩重于生之恩”。其实,这道题的原型非常具体,“一个被抱养的小孩,要不要认回自己的亲生父母”,但最后却变成了一道没有生活基础的题目,甚至就连那年担任评委的余秋雨都很直接地指出,这是一个“虚假的题目”。
近年来,“名人隐私权要不要保护”,“公共场所要不要全面禁烟”,“怎样看待人肉搜索”,类似这样与时事贴合密切的辩题,也曾出现在国辩中,但是并未能引起社会的关注和思考。而2007年的国辩以“西班牙斗牛要不要废除”为辩题,虽然现实具体,却与中国社会无关。
潘跃承认,在央视这样一个大平台上讨论社会问题,就传播效果而言是有顾虑的。毕竟,一些社会性话题并不适合让大学生汪洋恣肆地辩论争执。但他同时指出,大学生们更多是在理论和阅读层面纵横驰骋,“即使把出租车调价这样的现实问题交给他们,他们还是会从书本里找例子,辩不出社会感。”
时隔二十年,俞吾金明显感觉到,国辩已经与当下的社会语境脱节了。今天的人们,不仅已不再关注那些抽象的宏大命题,甚至对辩论本身也已经产生了倦怠。“和20年前相比,我们现在越来越专注于一种喜剧精神,而辩论体现的是一种悲剧情怀,要为了理想和目标而奋斗的情怀,喜剧追求的是调侃、轻松、幽默和笑声,也就是说,目标本身已经没有意义了。”
辩变
精英游戏难讨娱乐欢心
从1999年起,国辩的赛制形态悄然发生变化。那一年,辩论中的第四辩手被取消,改成了“自由人”。此后,历届国辩的赛制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化。2007年,国辩的名称被改为“国际大学群英辩论会”,还增加了所谓“互换立场”环节,令人难以理解。而比赛实况在电视上播出时会被剪短,更不利于完整表达。李焱当时觉得,“电视台已经不太想搞了。”
2011年举行的上一届国辩,赛制问题终于引发了猛烈质疑。那次比赛,周玄毅率领武汉大学队参赛,但他愕然发现,这场比赛竟然已不存在“队伍”的概念。按照新制定的规则,优胜一方只有一名辩手晋级,和其他晋级辩手重新组队继续辩论,直至最终产生一名最佳辩手。“这已经不能叫做辩论赛了,只能当成是一档娱乐节目。”周玄毅说。
这是国辩历史上迄今为止最大胆的一次改变。但在辩论爱好者们眼中,这场比赛已经彻底沦为“推举明星”的选秀节目,甚至更像是“脱口秀”。在由辩论爱好者整理的“华语辩论年表”中是这样记录这场比赛的:“2011,武汉大学陈铭获本届国辩最佳辩手,但本次国辩之组织形式、赛制引起颇大争议,其华语辩论第一赛事之地位因此动摇。”
作为电视人的潘跃,并不赞同辩论爱好者的意见。在他看来,这场比赛并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创新,只不过多了一点变化而已。潘跃抱怨说,辩论爱好者们总是以二十年前的“狮城舌战”为模板,但那种论多辩少的模式节奏相对缓慢,已经跟不上观众的需求,收视率的竞争,更是把电视人逼到了求变图存的危险境地。
“1993年除了辩论赛,电视屏幕上没有第二个语言节目,但以后不是这个样子,特别是《东方时空》、《实话实说》这种借鉴脱口秀的节目兴起之后,电视辩论的形态显然有些陈旧了。”潘跃说,就央视内部竞争来讲,国辩也“落寞了”。而在周玄毅看来,电视辩论的落寞更像是一种必然:“小沈阳上电视少了才值得奇怪,辩论上电视少了,其实是回归精英游戏本质。”
今年8月,原本应该是国辩开赛的日子,但是潘跃坦言,这场比赛已经推迟,何时再办至今也没有消息。“没关系,有时候走到了极致,陷入最低谷的时候,矛盾冲撞才会凸现出来。”潘跃说,“这时候,或许会让一种全新的节目样态蹦出来。”
民间辩论赛:激辩仍在继续
二十年前的国际大专辩论会,激发了中国人对辩论的兴趣;如今,尽管作为一种节目形式的电视辩论已渐渐淡出荧屏,但由高校和辩论爱好者自发举办的各种民间辩论会,至今仍方兴未艾。
9月23日,由南京审计学院君和思辩社举办的“世界华语辩论锦标赛”开始了报名工作。这项赛事到今年已是第三届,其主办者虽然是一群大学生,却面向全球华语地区开放。今年4月份举行的比赛中,参赛队伍达到了100多支。主办方还组织了一场示范赛,参赛者中包括黄执中、周玄毅、马薇薇等在国辩中获得过最佳辩手称号的前辈高手。其中,来自台湾的黄执中享有“宝岛辩魂”的美誉,而马薇薇在辩论圈的名号则是“温柔一刀”。
热衷于辩论活动的李焱,每年都要点评一百多场辩论赛。据他介绍,目前华语地区冠以“世界”、“国际”等字眼的民间辩论赛事,至少有四五个。而由一些辩论网站举办的网络辩论赛,因为参赛方式更加灵活自由,其参与人气也就更加火爆。
由争鸣辩论网主办的中华辩论爱好者联赛(CDA),今年就迎来了“幸福的烦恼”。在8月份开赛的第六届CDA上,竟然有206支队伍参赛,和上一届比赛85支队伍的规模相比,可谓“几何级增长”。为此,组委会不得不把参赛者按地域分为“西蜀”、“北魏”和“东吴”三个赛区,并同时开赛。
CDA的比赛是在网络聊天室里进行的,这使得赛事处处充满网络文化的色彩。各支参赛队伍的名号都有些古怪,西部群羊满地打滚队、天府小熊战队、东拼西凑战队、麦兜卖兜战队、北京理工大学舒克战队……隐藏在这些ID背后的辩手,都是各大高校里的辩论达人。
参加CDA比赛的条件很简单,只要有一台可以上网的电脑即可。选手们也不必像电视辩论节目中那样正襟危坐,哪怕光着膀子坐在床上,也能慷慨陈词。虽然这项比赛看上去显得有些随意,但据赛事组委会主席、山东财经大学硕士生闫斌介绍,其赛事安排还是非常严格的。比如,如果有参赛队在场上明显思路混乱,未经准备直接参赛的,甚至有可能面临被取消参赛资格的处罚。
在赛制上,CDA部分借鉴了当年国际大专辩论会的操作模式,但其辩题风格明显有差异。“先就业后深造,还是先深造后就业”;“中国大陆是否应该对电商交易全面征税”;“‘常回家看看’入法,能否解决老年人亲情缺失问题”……在不少辩论爱好者看来,CDA的辩题“很有人情味”。
“民间辩论赛和电视辩论完全不一样,我比较喜欢这种松散的体制,它遵循辩论发展的自然规律。”武汉大学辩论队总教练周玄毅说。和当年参加国辩的选手怀揣着“为国争光”、“为校争光”的信念不同,如今的很多辩手纯粹是出于兴趣来参赛。而包括CDA这样的民间赛事在内,他们能够给予优胜者的,不过是一纸奖状而已。
(来源:北京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