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故居书房一隅
罗雪村绘
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抬头一看,没错,大门上悬挂的匾额题着:“郭沫若故居”,遒劲的正楷,略带飘逸,原来是邓颖超先生的手笔。周恩来夫妇与郭沫若北伐前就是战友,故旧题识,颇为相宜。
故居的正门离北京前海西街南口不远,路口停着一溜儿的三轮车,车夫都着黄衫、扎裤管,不经意间让人以为误入了骆驼祥子的世界。他们揽客的对象,主要是那些想体验东方情调的外国游客,常去的地方则是恭王府,或者后海,这里只是个起点。要不是街中间那块巨大的照壁,掩映在槐树丛间的郭沫若故居很容易被忽略。
从朱红色的大门进去,迎面是一座小山丘,上面满是稀稀疏疏的树林,喧嚣便被挡在了外面。庭院里的树则更为高大,深秋时节,树叶都落尽了,只剩下粗硬的枝干,如硬笔书画,映在天空的蓝底上。几个红透了的柿子,从东北角透出来,让人觉得这到底还是幅水墨,想到郭沫若与国画家傅抱石的交游,这种玄想似乎也不为过。
故居的主体是园子北边一栋完整的四合院,两进的院子,坐北朝南。门楣上也有题识,是成仿吾的字,成仿吾与郭沫若的渊源更深。留日时期,郭沫若倡议成立文学社团时,成仿吾与郁达夫都是主要支持者,后来创造社成立,郭沫若以极富时代色彩的新诗引起文坛轰动,《女神》也成为五四时期新诗的标志性作品。郁达夫以自叙传小说获得读者青睐,而成仿吾则以批评见长,三人曾被称为创造社的“三板斧”。但这里的题字较为朴拙,看来壮士暮年与少时狂放究竟不同。
院内颇清静,时有鸟鸣。建筑则白墙灰瓦,朱漆柱廊,因有回廊环绕,故布局较普通四合院紧凑。正房是会客厅,桌椅依旧,让人想象着郭沫若与外宾谈笑的身影;客厅东接郭沫若的办公室,书柜依西墙而立,南面靠窗是书桌,或许就在这南窗下,郭沫若写成了《李白与杜甫》等晚期主要著作。天井较大,整个院子因而显得疏阔,院里有两棵西府海棠,秋实满枝,有的已经熟透,红黄相间,算是与院外的柿子树遥相呼应。
后宅是起居室,这里也有个小院。院中的苗圃兼做菜园,平时会种些瓜果,或许正是在这里,郭沫若参与了家庭的“工业生产”。据郭沫若的女儿郭庶英回忆,在肥皂供应短缺的年代,他们曾尝试自己制作,“在加热的牛油中,不停地滴入火碱NaOH,一边搅拌一边滴,使油碱完全融合,冷却后形成肥皂。父亲也和我们一起干过。”想来,较之前院的酬答往来,郭沫若在后院里的日常形态应更丰富吧。
从四合院出来时,不经意看到西边的一幢两层洋房。尖尖的屋顶,白色的窗棂,圆形门廊,颇有欧风,在外紧贴着故居的围墙,颇为突兀。距离之近,应是这宅院的一部分无疑,但却在围墙之外。只得请教这里的工作人员,幸好遇到李晓虹和李斌两位旧识,经他们介绍,才知道这栋洋房和四合院原本是一家,小洋房为王稼祥居所。但如此迥异的风格,还是让人疑惑。
原来,郭沫若一家是1963年移居此处的,这之前曾先后作为蒙古国驻华大使馆和宋庆龄的寓所。而这个院落的历史却要久远得多,这原是和珅的花园,后来成为恭王府的一部分,作为草料场和马厩。辛亥之后,王府后人将其卖给中医老字号“乐家老铺”作为私宅,现在的建筑格局便形成于上世纪20年代,由乐氏兄弟规划建造。乐氏兄弟中的乐达人,既通中医,又曾留学英法,精通西学,宅邸也因此呈现出兼容中西的气象,这倒与郭沫若的气质极契合。
院子的南边有两三间小房子,早年或为佣人居处;东南角上,是几丛翠竹,边上堆着银杏叶。在北京,秋天赏银杏是一大乐事,此时只有落叶,看来还是错过了些什么。但树叶虽落尽,好在秋天毕竟还未完全离去,在想象中修复初秋的场景也还容易。我便顺着小道回头去找银杏。
其实是不用找的,是我太大意,进园时被那棵柿子树吸引去了,忽略了道旁的银杏树。这里有好几棵银杏树,最大的已合抱,秋天该是亭亭如盖了。更有意味的是,在银杏树下,有一尊郭沫若的雕像。与一般正襟危坐的塑像不同,郭沫若坐着,却跷着二郎腿,双手抱膝,头微侧,颇为怡然,似在观赏银杏,又似远眺,更像是与老友叙话。
银杏也是郭沫若的老朋友了。国民革命后期,蒋介石欲脱离革命政府,郭沫若因而率先发难,写下《且看今日之蒋介石》的讨蒋檄文,旋即遭蒋政府通缉,后流亡日本,蛰居东京附近的千叶县,转而从事金文甲骨文研究。也就在这段岁月里,他在住家附近手植了两棵树,一棵是广玉兰,另一棵就是银杏。50年代他重访日本时,曾特意去看过。
抗战时,郭沫若在重庆,为避轰炸,居乡时家住赖家桥。院子里有一棵大银杏,郭沫若曾为之写过一篇散文,题为《银杏》:“秋天到来。蝴蝶已经死了的时候,你的碧叶要翻成金黄,而且又会飞出满园的蝴蝶。”诗意的笔,赋予了将死之秋叶以活力,金黄的杏叶,正如樱花,以全盛迎接死亡。但郭沫若之意却不尽于此,他又说银杏超然却不隐遁,这道出的是自家心事;又说银杏是东方的圣者,中国的国树,想来是欲在炮火中寻找民族的根基吧。也是在这棵树下,他写出了《青铜时代》与《十批判书》,后来他曾想两书合印,拟想的一个题目便是《白果树下书》。
郭沫若故居共有十来棵银杏,大部分是从西四大院胡同的老房子那边移栽过来的,但其中一棵较为特殊。这棵树来得有些偶然,有一次郭沫若带着孩子们去大觉寺玩,无意碰到了林业大学的师生,带队的朱教授领他参观,临走还送给他一棵银杏树苗。那时郭夫人于立群因病在外就医,郭沫若便将此树培植在住所旁,命名为“妈妈树”,以寄寓健康之意。这或与银杏本身的药用价值有关。银杏,又称白果,据《本草》说,“其气薄味厚,性涩而收,色白属金,故能入肺经,益肺气,定喘嗽。”看来,银杏除了观赏之用,还可入药,郭沫若虽学西医,但对白果的好感恐与此也不无关系。
微风一吹,顿起凉意。深秋的日子有些短促,从小山丘旁绕道而出,大门已经微闭。启开沉厚的木门,大街上已不再那么喧嚷,路人的脚步也匆匆了。“是大作家,副总理……”身边游览的三轮车倏然而过,车师傅的老北京话传入我耳中。文学与政治,这或许是郭沫若留给后人最深的印象吧。这些年对郭沫若大加追捧者有之,棒杀者有之,根由也不离此二端。在和平年代对历史人物作出道德褒贬总是容易的,只是那一代人的革命热情,或许也像深秋的银杏叶一般,容易被人忽略吧。
前海西街18号,是郭沫若的故居。但对于前来寻找地道北京味的游客,他们更想体验的是后海的繁华,这里只是起点。在穿过荷花市场时,李晓虹女士说,后海那家她经常去买茶叶的老店不见了,因付不起房租,只能转给做餐饮的了,她不由得感慨,“真怕哪一天,我们的城市没有历史了!”但在我看来,我们担心失落的何止是历史,还有某种精神和情怀。
(来源:人民网-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