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笔意(国画)
陈建辉
沈善增
发现陈建辉
有句话,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而将要说到的这件事,再巧的安排也没有那么巧。
但如果这事背后不蕴藏着某种必然性的话,再巧也不过是偶然巧合,可能成为一时的谈佐,不会在许多人心底里打上深深难忘的印记,更不会就此改变了许多人生命的轨迹。
先说其中的一件巧事,农民工画家陈建辉与东华大学美术教授、著名水墨画家陈建辉同名同姓同生肖,2012年7月11日,他们联袂在上海刘海粟美术馆办了一个画展。
但这巧事说起来还有些牵线凑合的因素,而整个事件中许多偶然巧事,不能不让人惊叹,难道世间真有缘分、命运的存在?
事情要从上海普陀区桐柏高级中学说起。
这是一所民办高中,在全区民办高中系统中保持“两个唯一”:唯一的上海市文明单位,唯一的区实验性示范性高中创建学校,这“两个唯一”学校名不虚传。2011年,普陀区教育局参加一个与英国大使馆合作的文化交流项目:“社区点亮生活——寻找社区关键人物”,桐柏高级中学设计的活动主题是 “聚焦社区里的清洁工或环卫工人”。
负责这项活动设计与指导的是美术老师胡小平,一系列的巧事奇遇就从他看到一位学生的活动报告开始。“其中印象最深的是我家小区的一地下车库的清洁工人。他们一家都居住在地下室,总共两间房间,一家三口都生活在里面。他们家墙壁上贴满了画,有国画与素描。令我们吃惊的是,这些画都是这位叔叔与他的女儿画的。一问,他工作之余都要画上几个小时。虽然是自学的,但也像模像样。……虽然工作与生活相对我们来说不是很好,但是,在交流中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的知足。这位叔叔不善言谈,在采访时面对我们的镜头甚至有些局促不安,但是能看出他对生活的热爱与知足。觉得自己很快乐,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虽然收入低,但有足够的时间来从事自己喜欢的事情。”胡老师觉得眼前一亮。
桐柏中学十多年来在美术高考艺术教育方面成绩卓然,于1997年还创办了 “美术特色班”。在教育实践中,胡老师体会到,艺术教育只有使心灵纯净化,生活艺术化,才能说是成功的。把“社区点亮生活”的总主题,落实为“聚焦清洁工”,正是出于这样的思考。学校的一份活动总结中写道:“关爱他人,尤其是主动关爱社会的弱势群体,是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倡导的美德。然而,由于受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和社会不良风气的影响,社会上人与人之间关系变得愈来愈冷漠……为培养学生具有自觉关爱他人的品质,我们学校有意识地通过多种途径加强对学生‘爱的教育’,引导学生树立‘以团结互助为荣,以损人利己为耻’的道德观。”有这样的人文关怀在心,胡老师一下子看到了远超出原来“设计”的意义。
他立刻带领十多位报名参加活动的学生来到陈建辉工作的地下室自行车库与他一家三口居住的4平方米的卧室。陈建辉“自学”画的国画与素描,可以看出他充溢的灵气,但更让胡老师感动与兴奋的,是他学画的经历。
陈建辉的老家在四川绵阳三台县农村,从小就喜欢画画。但在乡亲们眼中,那是摆“花架子”,怎如打工干活实惠。青少年一个魂牵梦绕的记忆:初中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将他的画高高举起:“陈建辉,画得真不错!”但这个美好的记忆,一蓬火烧为灰烬。父亲愤怒地翻出他所有的画付之一炬,邻居在一旁窃窃私语:“成天画画有什么用?还不如出去打工赚钱。”他噙着泪,几天后高中辍学,远赴上海打工。十余年里,运砖、扛包,干过N种累活脏活。忙的时候,凌晨5点起床,一直干到子夜。那段时间,他每月能赚三四千元,对他来说是个大数目,可是他不快活,“内心感到空荡荡的”。
干重活的日子,稍有空闲,他就去植物园,看看奇花异卉,怪石盆景。一次,上海画家李文连在植物园举办国画展,他走进展厅,被震慑了:巍巍重山,滔滔飞瀑,袅袅云雾……“我的梦想,不就是能画出这样的山水?”这一刻,他幡然惊觉,不能因为挣钱把自己终身的梦想丢了!
一个是醉生“梦”死,一个是美“梦”愿景。此“梦”不是那“梦”。只有从世俗的迷“梦”中觉醒,才可能使理想的美“梦”成真。
陈建辉这个内向的、有些羞涩、显得文弱的小伙子,内心其实十分强大。他开始寻找适宜画画的工作。找到看管打扫车棚的活,一个月拿1300元,比原来少了三分之二。家里人着急:“建辉,你是不是傻啊?”陈建辉说:“赚再多钱,如果不能画画,我也不快活。不拿画笔,心里难受哇,和没吃饭一样。”从此,陈建辉在每天工作之余至少画五六个小时。他就坐在床沿上,伏在小桌上作画。山水画还有些难,就从小动物和花卉开始练。从小草到牡丹,从鱼虾到老虎……过往的居民看了都说 “牡丹老灵咯”,“老虎蛮像的”,陈建辉呵呵笑笑,快乐而满足。
慢慢地,画画越来越“痛苦”。“以前,只要画得像,就能开心好半天,现在不行。”陈建辉遇到了绘画瓶颈。为了画得更好,他掏出大半个月工资,买了与绘画技法有关的书籍,一点点跟着学。以前画山峰只是用线条简单勾勒,如今用点线皴法,明暗凸凹的山岳和形貌各异的山石显得更“活”了。有时,画出自己特别中意的画,他还会捧着画,在地下自行车库里来回走动,反复孤芳自赏。
胡小平静听陈建辉倾诉胸臆,细看陈建辉生意盎然的画,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起当年的自己,“我也是从农村来的,当初怀揣梦想来上海打拼。”在陈建辉身上他看到一股巨大的力量,这种力量现在有了个新词:“正能量”。同是外来打工者,相逢何必曾相识,更能激发惺惺相惜、出手相助的情感,这也算是巧合吧;“这么平凡的人,能唤起每一个有梦想的人。”这话说得多么经典!超越了基于“外来务工者”“新上海人”“弱势群体”这样的社会身份与现实状况的同情心,是对生命意义认识的提升:正能量能引发正能量,使愿望成为可能。这就是以后一连串偶然巧合事件证明的第一定理。这就是正能量在传递过程中会发生核聚变的奥秘所在。
胡老师与项目组同学向李海棠校长汇报,提议在学校里为陈建辉开一个画展,得到李校长大力支持。2011年5月29日,“陈建辉个人画展”在桐柏中学开幕。6月1日《新民晚报》刊出了专访:《清洁工,用画点亮生活》,这篇专访的引题是 “桐柏高级中学助外来务工人员融入上海”。陈建辉的画展被桐柏中学作为常设道德教育基地保留。
地下车库飞出了金凤凰。
谁想得到,这仅是陈建辉故事的开始。
援救陈建辉
个展结束不久,陈建辉意识到自己真的生病了,而且可能病得不轻。
他牙龈出血,流鼻血,止不住,肚子却胀起来,人越来越没有力气。拖到8月,实在拖不过去,他到医院去做了个B超检查,结果吓人一跳,肝硬化晚期,肝腹水出现。
陈建辉知道这病是治不起的,他一边吃东邻西舍送来的药,一边打听有什么神医偏方。老家的母亲知道了,发话来,她天天到庙里求佛菩萨,捐掉自己积攒下来的所有的钱,在一次五体投地的朝拜祈祷时,她听到佛说,你儿子没事,有贵人救。
他就凭这信念撑着进入了2012年。
2012年1月4日的《解放日报》头版二条,刊出记者彭薇撰写的专访《一位农民工的“春天里”——车棚管理员陈建辉圆梦记》,1月5日的头版同样位置,又刊出《“梦想小屋”有群好邻居——车棚管理员陈建辉圆梦记(二)》。这是多么高规格的殊荣,但殊荣的光辉里已能见病魔的阴影。第二篇专访中说道:“前不久,陈建辉被确诊患上肝硬化,读高中的女儿说什么也要辍学打工,赚钱为父亲治病。陈建辉急了:不行,怎么能让孩子重蹈覆辙!‘女儿考上大学美术专业,将来做一个热爱生活的画家!’这是他最大的心愿。”但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陈建辉其实是一只脚跨过了鬼门关。
1月7日,周六,上海电台《记录2012》栏目的记者到小区来采访了。小区居民,陈建辉的忘年交,退休工程师陈纪良把记者拉到一边,对她双手高拱,深深一揖,老泪潸潸:你们要想法救救他呀,为这个坚持梦想七年,刚刚看见光亮,还没有升起来的新星。记者惊呆了,也被强烈地打动了。而陈建辉听到后微笑地转述了母亲的话,然后说,他准备用所有的积蓄,4万元钱,根据广告,到外地求医,打针,能把这病彻底治好。
实际上,那救他的不是那个外地打针的神医,而是电台记者。
她急了。一边不顾仅是一面之交,严肃地制止陈建辉乱投医,一边赶紧找关系去联系医院医生。照她说起来,“真的是想找谁就能碰到谁”。但照我看起来,她在这件事上的那股劲头,言语中那股感染力,那种正能量,正是碰到谁就能吸住谁、调动谁的原因。
采访后的第二天,周日,她就转辗联系到中山医院副院长、肝病专家樊嘉教授。樊嘉教授在电话里答应,第二天让陈建辉来院检查。周一,1月9日,记者陪陈建辉去看专家门诊,到那时她才知道,因为拮据,陈建辉连CT也没做过。记者就自掏腰包给他作了检查。
周三,1月11日,检查结果出来,显示严重肝腹水,肝部还有两个肿瘤,属于最难治的肝癌Child C级,再不治疗随时会有危险,生命最多维持半年。记者路遇肝外科副主任钦伦秀教授,钦教授看了报告,说上策是换肝,但手术和后期排异治疗、营养大约要100万元,他绝对承担不起。先请内科看看,是否能保守治疗。正说着,肝内科主任任正刚教授迎面走来。钦伦秀教授介绍了情况,任主任说四天后要去美国,两天后,1月13日,是自己一周一次的门诊,约陈建辉前来。
1月16日,周一,任教授在出国前夕把陈建辉收入院。见陈建辉牙龈出血很严重,肝内科王艳红教授考虑第二天就做介入治疗。入院后一分钟不耽误,王教授亲自去找核磁共振的主任做检查,第一时间在电脑上看各项检查结果。诊断结果,肝硬化很严重,无法介入。
要救命唯有换肝,但怎么使这笔换肝的天文数字落地呢?
找钱的事其实从1月9日就开始了,即使是做介入疗法,也需要20万元的费用。桐柏中学、小区居民为陈建辉发动了募捐,但这只是杯水车薪。电台记者联系了多家媒体,大家都当自己家人的事一样奔走联系,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许多慈善基金会立项都要走程序,还有许多附加条件与费用,而且资助款项有限,相对车薪,也不过是盆水而已。但媒体人都不气馁,而且,好像碰壁越多,越使他们兴奋。
1月17日,陈建辉住院的第二天,确定不能做介入治疗,当天晚上十点半,媒体人的爱心接力传递,使电台记者联系上了素不相识的北京《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周刊记者第二天一早就四出联系,中午,找到了中国“首善”曹德旺先生,请求为农民工画家提供换肝费用。为个人提供这样的巨额捐助,史无前例,曹德旺先生与基金会秘书长张银俊女士紧急研究,傍晚时分打来电话,要求连夜把情况说明发过去,次日一早让理事们传阅、讨论,下午他们公司就要提前放春节长假了。电台记者与新闻周刊记者就边商量边起草,写到19日凌晨2时才告完成,而张秘书长也一直等候着,在第一时间接收。
19日中午11点,曹先生与张秘书长亲自打电话给电台记者,索要账号,资助陈建辉手术费用50万元即可到账。但他们一再关照,这是格外破例,不要宣传。
有了这个好消息,下午的会诊就定下换肝的方案,马上去联系肝源。
从1月16日住院,到18日,四天时间,就落实了50万元换肝手术费用,而且是在春节前有心应酬,无心办事的日子里。正能量啊!人心深处的正能量一旦被激发出来,就能创造神话。这是正能量的第二定理。
陈建辉就住在医院里过春节。护士们特地布置了病房,贴上了福字。这是陈建辉七年来第一次在地上过春节,第一次躺在床上就能看到阳光,第一次过节贴福字。年初一,樊嘉教授带领团队来探望,带来了宣纸、笔、颜料和一个红包,希望他治好病,画出更新更美的画。陈建辉说,这些东西自己都知道,看过多少遍,都是很贵的,从来没有舍得买。
就是在这一天,樊嘉教授对陈建辉说,退休的老院长杨秉辉画钢笔画,等治好病后,可以请老院长和他联合举办画展,就在医院。
陈建辉是O型血,肝源特别稀缺,经近一个月的抗病毒、保肝等对症治疗,陈建辉的肝功能有所好转,就出院等待手术。2012年4月下旬,陈建辉病情恶化,肝腹水加重,又住进医院。4月27日上午,传来消息,联系到了O型血肝源,要马上手术。但原来约定的划款方法不能适应这迫在眉睫的紧急情况,医院宣传科的陈惠芬主任与记者多方协调,中山医院与河仁基金会都特事特办,在短短几小时内商定了财务操作办法,使陈建辉当晚上了手术台。
应该载入史册的中国第一例农民工换肝手术开始了。从技术来说,这还不是最高难度的手术,但中山医院配备了最强的阵容。手术前,中山医院与肝癌研究所的肝外科副主任周俭教授给陈建辉看两幅油画,一幅是盛开的向日葵,一幅是绿色生命之林。“这是一个画家肝移植成功后画的,那是他女儿画的,也是个画家!愿你手术后能像他一样,重新执起画笔!”在党校学习的樊嘉教授请假出来,6时多上手术台亲自主刀,直到凌晨手术结束,他又匆匆赶回党校。
手术很成功,陈建辉绝处逢生。
大家的陈建辉
由于术后继续治疗的资金紧张,上海广播电视台广播新闻中心联系中山医院等单位商量为陈建辉办一个义卖捐助性质的画展。中山医院老院长杨秉辉的画历来是只送人不卖钱的,这次他破例捐出自己的钢笔画,其中有一幅是获奖作品。在筹备“二辉”画展的过程中,电台记者偶然在网上查到,东华大学服装艺术设计学院副院长也叫陈建辉,2011年9月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 “水墨之维”个人画展。记者马上找人去联系陈建辉教授,陈建辉教授听了,慨然捐出6幅画义卖。这样,“二辉画展”就发展成“三辉画展”。电台记者去探望住院的老师,华东师大中文系教授、德高望重的作家、翻译家王智量先生。王先生听说画展的事,立刻捐出自己的画作。同病房的王兆荣先生是刘海粟美术馆的前副馆长,他立刻联系现馆长张坚。张馆长在十天之内撤去常年展,腾出一整个楼面举办这特殊的“三辉画展”。
画展开幕前,还有个小插曲。中山医院宣传科长陈惠芬,在落实手术资金时花了大力气,又亲自为陈建辉联系有关企业捐献抗排异药物,这次举办画展也是格外起劲,俨然是个幕后的策展人。电台记者也为之感动,不禁问,你为什么这么卖力?陈惠芬说,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父亲也叫陈建辉。我父亲说,一定要全力帮助这个“陈建辉”。
哇,这真是天意啊!
这天意,正如《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所言:“在道德沦丧、价值观混乱的年代,人们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而一名普通的农民工却给我们上了一堂精彩的人生课,不论贫富、贵贱、长幼,他的精神才是这个时代的DNA。我们不愿看到这个坚持梦想的坐标离我们远去,希望通过社会的努力,让他感受到社会的温暖,更重要的是让这种精神得以延续。”
毛主席说,愚公能移山是因为感动了上帝,这个上帝就是人民大众。人民大众的意愿,就是天意。
在参与陈建辉事件的人的心目中,“陈建辉”成了一个文化符号,是“个人”坚持梦想的坐标,是“大家”合力成就中国梦的象征。
“家”,宝盖头下一个“豕”,现在通常的解释,大屋顶下有猪,“豢豕之生子最多”,象征人丁兴旺;或说猪浑身是宝,养猪就是活的聚宝盆,象征财富。而据我考证,古代天子祭祀用牛羊猪三牲,称为太牢;诸侯祭用羊猪二牲,称为少牢;士(国士)大夫祭祀只能用一头公猪(猳);庶人祭祀连猪也不能用。“天子有天下,诸侯有国,士大夫有家”,“家”在古代是一种社会地位,此义项保留在“名家”“方家”“大家”等词汇中。后来“家”的所指泛化,但也可见中国人对“家”的重视。中国社会是农耕文化的家庭型社会,以亲情为人际关系纽带,用礼义来规范,这是中华国家的立国之本,中华民族的凝族之胶。
陈建辉恢复得很好,他在这一年多养病时间里,完成了两幅10米长卷,《八十七神仙卷》与《敦煌礼佛图》,一幅白描,一幅彩色,我去采访时,他的“干爹”陈继良先生也来了,他说,这是他看到过的最大的《八十七神仙卷》。陈建辉对他画这幅画,在线条方面的长足进步与认识的提高很感自豪。他已经好些年没回老家了,前不久他回家探亲去了。
写这篇文字,我一直在想一个形而上的问题,美国梦与中国梦有什么区别?我现在的认识是,美国梦,是“个人”的美国梦,中国梦,是“大家”的中国梦,是不是呢?
(来源: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