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雪波
小镇宾馆门口,拴着一匹马。毛皮黑黑发亮的乌骓马。不是乌骓,是河曲马。从车上帮我拿箱子的次仁顿珠纠正我。优干宁镇是县城,宾馆是县城里最好的,门口拴马让人想起古老的岁月。在拍电影,拍我的本子《河曲马》——次仁顿珠再次为我解开疑窦。
就这样,我认识了次仁顿珠。一个操着藏语用藏文写作的蒙古族作家。我们用汉语交流,他不会说蒙古语,我更不会说藏语。国内大多民族作家间交流大多如此。
青海黄河南蒙古县海拔三千五的高度,让我心慌慌的,有些没着没落,想必做贼或有奸情的人才会有这种感觉的吧?
适应个两三天就好,这两天动作放缓,呼吸放缓,不能太激烈。次仁顿珠细心地提醒我适应高原的方式。他话语少,甚至有些木讷,但一开口都是关键之语。高原人特有的黑红脸庞稍显瘦削,不知为何,给我的感觉他脸上总是有那么点木然,像是不开心的样子。也许是性格内向之故吧。
天,下着蒙蒙细雨,高原小镇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寒雨一下从七月夏季打进秋天了,气温下降到零上才八九度。当听到他在宾馆门口冷雨中已等一个多钟头时,我心里一热,不由得想他还是个热心之人。帮助安顿完之后,称还要去剧组有事谈他便匆匆离去了。寒风苦雨中,他的高挑瘦长只穿件单褂子的背影,在那条已没几个人的小镇街头上看上去很是孤独。
晚饭后,我和一同来的龙仁青在房间里聊起次仁顿珠。
他的脸总是那个样子吗?我问。
什么样子?
云遮月,那月亮躲在云后头还怯怯的样子。
郭老师比喻真形象。龙仁青笑了。
第二天下午他才从片场赶过来,陪我们去这里一座老王府看看。我和龙仁青虽都有各自考察任务,但大同小异,我是在沿着上世纪二十年代第一支中瑞科考队大西北路线走,寻找亨宁-哈士纶足迹为新长篇做准备,而龙仁青在做民俗和民间文化调查。车沿着伊克-哈流图河边公路疾驰,天是时晴时阴,飘过来一片云就淅淅沥沥下几下,一会儿又彩虹高挂在山与山之间。高地草原,沿着山麓无垠地延伸扩展开去,牧民在这天堂般草原上自由地放牧,农耕无法侵入这里高寒地带而他们很放心。外边天气依然凉爽得过度,我们都加穿了衣服,次仁顿珠还是穿着那件紫褐色短袖衫,对寒冷也显出麻木不仁的样子。高原人的体质的确不同一般。
他始终惦念着他电影的事,放不下。称这是他第一部根据自己小说搬上银幕的电影,本子又是自己写的,心里忐忑中抱着期望。另一边,又因与制片方在版权合同上产生分歧而有些苦恼。我理解他现在的苦恼,这是很多国内作家触“电”后产生的共同的“抽搐”现象,或称酒后反应也可。无非是利多利少或剧本被乱改的苦恼。不过除了干干的工资外没有任何其他福利待遇,次仁顿珠对利益之事看得实际,也是自然,谁也不是圣贤。
我对他的电影内容也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河曲马》写的什么呢?
第二天早上,次仁顿珠请我们去他家喝早茶。我有机会问他了。
这是一座大院,大门外皮上钉着一层灰白色薄洋铁片,显得牢固。门口长满荒草,当从过腰的灰蒿丛中,猛地窜出一条杂毛狗冲我们狂叫时,着实吓了我们一跳,幸亏用铁链拴着它,再凶狂那两排呲露的寸长白白利牙也咬不到我们。闻狗吠,次仁顿珠从里边打开角门迎我们进去。院子里头也拴着一条藏獒式大狗,次仁顿珠告诉是藏獒和蒙古犬混合种,吼叫声如开火车,呜呜的,主人一招手倒是立刻噤声摆尾巴。院子可真大,有多半个足球场面积那么大,而且也像足球场那样长满绿草,只不过长的都是到膝的高原杂草,参差不齐。空旷如草场的院子里坐落着三栋平房,东侧靠北的那栋是属于他连襟的,也就是他老婆妹妹家,两姊妹合住一大院。东侧属妹妹的那边,草长得稀疏又似整理过,而次仁顿珠的专属区则是任由草儿疯长着,茂密而随意,一派无拘无束的样子,蔚蔚然煞是野猛。
沿着一条几乎被两边草蔓侵掩住的铺砖小径,次仁顿珠领着我们,走向属于他的西侧两栋房前面那栋。门口站着一位脸色白净气质温雅的中年女性迎候我们,是他夫人。餐厅兼会客室的这房子中间烧着炉子,炉旁纸箱里装有牛粪,新熬的奶茶香和牛粪火特殊的味道顷刻间把我带回老家的草原,暖呼呼而温馨的居室让人里外感到舒坦。长满荒草的自家院子,烧着牛粪火的生活,在这天堂般的高原小镇写作,作为文人的次仁顿珠夫复何求?这种世外桃源般的宁静生活,真令人羡慕。
喝完早茶,仁青出去工作,我留下来单独和次仁顿珠聊天。我甚至萌动一个念头,可否把他列为我新长篇的一个人物,他这种作家类知识分子形象文学中已不多见。
次仁顿珠领着我去了后边那栋房子,也是沿一条铺砖小径,从荒草和野花丛中穿过。
河曲马,是个属于什么品种的马?
我们这里地处青藏高原东南隅,九曲黄河头一弯的湾地,藏语称黄河为玛曲,所以这里叫河曲草原。河曲马,是蒙古马和本地土著马杂交培育出的优良品种,身材颀长个头大,鼻梁如兔鼻带鹰沟,鼻孔大,呼吸量也大,耐力极强,元以来一直征做战马,是国内三大名马之一。这里土地肥沃,气候湿润,高原牧草优良无污染,非常适合河曲马的培育繁殖。
那你的电影《河曲马》,写了个什么故事呢?
简单讲就是,一个年轻牧民有一匹跑起来如风的河曲马,被一个经商有钱的儿时伙伴连哄带骗弄走了这匹黑骏马,去参加赛马大会争夺奖金很高的头奖及广告酬金。商人为保证万无一失,在驯马期间给马偷偷喂兴奋剂,当然也有女人戏。结果,当群马争先时,这匹骏马突然发疯失控,冲进了观众人群——
后来呢?
马撞死了,很壮烈。
可惜。我说,为什么要让它死呢?罪责并不在马的身上。我有个感觉,如果让马发疯逃进无人草原成为野马自我救赎,或者让主人召唤疯马,带回牧场调养恢复,岂不更有些人性的关怀?也许我可能心太软了。
是啊,看得出郭老师心善。也许我可能太想突出马的风骨了。次仁顿珠沉吟片刻后又说,跟导演商量商量,您的建议不妨也是个不错的结局呢。
马的风骨。暗暗重复这句,我怦然心动。马的风骨,何尝不是人的风骨,写马何尝不是写人呢?不与世上污浊同流,“无自由,毋宁死”。 这是剧作者追求的境界。
不能再说什么了,次仁顿珠他有自己独立思考和追求,我不能以己之见干扰人家思想。赶紧放弃《河曲马》的话题,自觉得如从瓷器店逃出的一头笨象。外边有暖暖的午阳照着满院的荒草和绽放的野花们。我信步走进草丛花丛。
这是黄芪,这是藏红花,这棵是金露梅——次仁顿珠如数家珍般向我指点。夕阳正照着他紫铜色的瘦削脸庞。这个河曲草原上王府铁匠的儿子,操着藏语的蒙古汉子,没学会打铁,却学会舞文弄墨,痛并快乐着。生活的阳光依然温暖着他,如此的惬意而坚韧如高原上的一棵树。
一年过去了,收到次仁顿珠短信告知,央视电影频道播他《河曲马》了。欣喜之余我在想,马的结局最后如何了呢?
心中便有了几分期待。
(来源: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