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病危通知书

作者 阿秋

2020-03-01 0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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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当归

他睁开了眼睛。

目及之处尽是混沌,似滴笔之墨,在水中肆意的舒展;又像滚滚污烟,每一次都是致命的呼吸。突然,一只狰狞而鬼魅的巨爪,向他闪袭而来,他躲闪不急,扭头伸手去挡,待冲击至眼前时,却烟消云散,仍旧化为滚烟污墨,不见踪影。

“高队长,高队长!”

一个声音仿佛是从远古传来,突破了他的思维禁锢,直入脑海。

这里是哪里?高队长又是谁?

混沌,仍在继续。

柔和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他习惯性的闭上眼睛,距离第一次这种感觉已经过去了一场战斗所占据的全部时间。

可是,这和他毫无关联。

他明白,当明天第一次睁开眼时,他将穿上睡衣,伸个懒腰,打开窗户,迎接这世界上最先到来的新鲜空气,以及刚刚侍弄完多肉小盆的妻子。她唠叨着准备早餐,并告诉他,鸡蛋黄可以不吃,但牛奶一定要喝。

他微微闭上了眼睛,赞不绝口。

任务呢?好像都做完了。

他现在需要出警吗?但警铃一直没响。

那么,是时候慢慢享受这点来之不易的空闲了。

但现在,他习惯性地又睁开了眼睛,又是柔和的灯光,又是熟悉的人群,他们挣扎着起来,怒不可遏。

“你们凭什么隔离我老公?”

“我的儿子一直很健康!我要跟我儿子回家!”

“人都没了,没了啊!”

他迅速地摸着执法记录仪——奇怪,他从不会忘记带的东西却找不到了。

人群中看到了那个老妇,前几周刚来这里办理完丈夫的死亡注销登记,此时带着她的家人在感染科门口静坐着,她的儿媳妇低下头去,克制着激动,在他们旁边坐着的是同村的和隔壁村的,当然还有那位穿着孝服白巾的肥胖男人。

他明白,这群人等一个结果,一个他们认为合理的说法,即便是他们的亲人正和死神争抢下一口呼吸。

谁不想回家?

他明白,回家不可能,该结束时,便结束了。

二 白术

1月24日,偌大的武汉,此刻也疲倦地睡着了。

他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凌晨2点整。离开医院整整过去了六个小时,他把脸藏在掌心中,胳膊支在桌上撑着极度疲惫的半边身子。

眼前的人变得陌生起来,那人不安地左右晃动,明晃晃的铐子限制了男人一切活动,男人极力地挪动身子,争取最舒服的位置,那几张纸在他们手里翻起卷角,就好像他们交流不要言语,翻阅不要眼睛,一切都那么机械地运行着。

“小刘,再确认一遍。”他正极力拉开沉重的眼皮,伴随着越来越热的身子,再去执行一遍程序似乎不可能。

“姓名?”

“唐宝男。”

“年龄?”

“42。”

“身份......”

“身份信息在系统内调取。”他的声音低沉无力,像一台老旧机器,嗡嗡作响,“提取信息之后,效率会快些。”

“高队长,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下?”小刘有些担心他。

“这个点凑不齐俩人了。”

小刘会意,便继续询问眼前的男人。

“讲一下事情经过。”

“22号那天,听隔壁婶子说他儿子被医院隔离了,一起的还有我爸,那会我父亲已经下病危了,我着急,就跟着婶子还有她儿媳妇,搭个班车去县上医院看父亲最后一眼,谁知道,到了感染科门口,医生不让我们进,说这是新型流感,会传染的,我当时来气了。就说.......”

“你说了什么?”

“我说,‘你老子死了你急不啦?搞么子医院哦!’当时也是情绪激动,顺手把那女护士推到了......”

“什么叫顺手?护士被你推到门栓上,脸挂个血口子,你还要怎么顺手?”小刘突然站起来吼道。

“小刘!怎么教你的!”这仿佛是他最后的力气。

“是,队长.......”小刘克制着怒气,“当时你在什么地方推了护士?”

“感染科大门处,那个铁锁子的位置。”

“护士倒地没有?”

“倒了。”

“之后你做了什么行为?”

“我看人家跌倒了,就骂了两句........吧。我再没有动手了。”

“谁当时在现场?”

“几个白大褂,我不认识,再就是我,隔壁婶子和她儿媳妇,还有同村的几个人。”

几个人?几个人?

他突然像回光返照一般惊醒,几个人呢?四五个,还是五六个?如果都是去过那个市场的该怎么办?都是接触过感染者的怎么办?他极力的在脑海中回忆起当时的场面,意识大海一片混沌,他挣扎着摆脱困倦的束缚,想游向彼岸,忽然感觉有一股力量将他顺势扯了下去,越来越沉,越来越深......他拼命地想摆脱,可无济于事,他想大喊,但立刻鼻腔,口腔,甚至是肺部都充满了液体,他感觉自己像个海绵一样,被压入深处。

“咚!”

一声闷响。

三 重楼

“你们卫生系统是干什么吃的?”

“咚!”

像一声号令,此刻所有声音凭空消失,大家安静的看着他。

只见他把一摞文件重重地摔在办公桌上,发出一声闷响。主任赶忙抓起手机,按下一串电话。

无人接听。

他皱了一下眉,主任赶忙解释,可能都在病房呢,最近武汉每个医院都是满的,咱们医务人员根本忙不过来,现在如果直接去医院的话,可能不太方便,要不......

“带路!”

走廊多少个黑暗的拐角,多少个人期待着回家的感染者和家属,他数不清,也顾不得这几天来的劳累。

1月25日,武汉,某医院的隔离区检查处。

医护人员叮嘱了一行人几句,进入隔离区一定要小心,一定要避免直接接触。

穿上防护服,一切行动显得笨重起来,当见到他挂着呼吸机时,他便贴近玻璃门,注视着病床上的那位警察。

“确诊没有?”

“病人至今持续高烧,结膜充血,淋巴结肿大,心界改变,而且全身水肿,大脑很可能......”

“我问你他确诊没有?”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高警官血清分离结果显示为阳性,确认感染新型冠状病毒!”旁边的医生补充说道,“我们尽可能的去抢救!”

此刻整个隔离区只剩下仪器滴答的声音,突然高警官咳嗽一声,打破了这已经凝固的悲凉。

他看了他最后一眼,缓缓的转身,长出一口气。

不知是换气还是叹气。以往以雷厉风行著称的他,也变得迟钝,缓慢的换下防护服,慢吞吞地拖拉着鞋套去洗手。离开医院上了车之后松松的靠在背椅上,目光呆滞。

作为领导,他是这个城市最坚强,最果断的执行者。

作为父亲,他第一次感觉到如此无力。

四 忘忧

唐家老汉最高兴的事,莫过于当年儿子出世的光景,当年接生婆子刚抱出儿子那会,他亲了又亲小宝贝蛋子,不顾蹭的满脸羊水。

唐家老汉生来没爹,据说给土匪削了脑袋,老母亲一个人把他这个独苗拉扯大,结婚,生子,子又生孙,千禧年就享福去了;十年后老伴说她梦见老母亲说想她,喊她过去唠唠嗑,谁都没有在意,结果不到一周,老伴也走了。

那天,儿子宝子在村里忙活着丧事,老汉就坐在门槛上抽了一天的旱烟锅子。

邪,真么子邪。

全村老少,人来人往,白灯笼,锣鼓炮,入殓下葬,头七三年,一晃十年又过去了。

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母亲和老伴呢?他可真想她们。

“爹!您能活一百岁!”宝子和媳妇在厨房里张罗着年夜饭,听到父亲对着母亲的遗像长叹,出来吆喝一声打游戏的儿子,让去陪陪老爹。

宝子当然清楚,爹是独苗,自己也是独苗,这几年自己连二胎都生不出来,儿子也是独苗。

邪乎!

“唉,算求子!”宝子把葱姜蒜一点一点拨入锅里。

海鲜生意这两年还可以,宝子勤快,又是第一时间拉到市场的,新鲜,总能多卖斤半的钱。于是,车子房子好学校就都有了。

宝子先夹出来一只状元虾,盛到小碗里,摆到母亲的桌上,又上了三炷香,拉着儿子一同跪下去。

唐家老汉看在眼里,心里舒坦了许多。

自己孝顺,儿子就孝顺,老祖宗的话一点也没错。

“爹,儿子敬你一杯!祝爹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能活九百九!”

“爷爷,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个狗滴咋说话呢!”

一家人都笑了,过年的气氛让唐家老汉觉得格外的温馨,接连嘬着酒盅。一年中最轻松的一刻,就是不到前几天还不会察觉的大年三十,嘴巴脱离大脑,跟肠胃和家有了联系。孙子讲着学校的趣事,唐家老汉笑得合不拢嘴,窗外爆竹声响,灯火烟火,交织一片,此刻是万千家庭的故事会,融合了一年来天南海北归家人的辛酸苦辣。

夜里唐家老汉梦到母亲来到他的床前,把一箩箕炭塞进炉子里,抚摸着他的脸颊,恍惚间,他又看到母亲静静地纳着针线。

“老娘咧,热乎了,不用加炭咯!”

老母亲还是一如既往的笑着。如同当年。

“娘咧,你还好么?儿想你啊!”唐老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喊着,如同儿时,后来已经记不清老娘说了什么,自己做了什么,此刻只觉得胸口堵住几十年的辛酸,呼吸困难,脑袋越来越热,身体不能动弹。

几天后,当医护人员把白床单盖住唐老汉的脸颊时,老人眼角的泪水已经结痂。

五 长卿

“患者家属找到这里来了!”

“打电话给院长!”

“他们打人了!打人了!快报警!”

外面隐隐传来叫骂声、哭喊声。并没有影响她的操作,这份血液样本采集非常重要,她不能有一丝的分神。

血液渐渐凝固,她打开离心机的按钮。

分离血清,往往需要半小时以上,为使紧急检查的生化项目尽快为临床提供检验结果,她必须做出精确的分离样本。

第一次,分离样本有溶血,失败。

“你老子死了你急不啦?搞么子医院哦!”一个男人声音响起,在她心里掀起一阵涟漪。

但她迅速镇定之后,把第二份标本导入试管,打开离心机。

电压表指针跳动着,指示灯混合了红红绿绿的影子,像极了交通信号。

红灯停,绿灯行。

第二次图谱点样不均匀,红灯,失败。

“啊!”她听到值班护士小王一声尖叫。

她很想推开隔离门,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患者家属是不是情绪激动伤人了?尸体必须被消毒后立刻火化,他们要是逼问起来怎么办?要不要跟领导沟通一下?

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次按下离心机按钮,这次把转速调到3000——她在默默祈祷。

第三次,无溶血现象,造影清晰,终于成功了。

不久后又听见了警车的声音,一切又都安静下来。她摘下口罩,丝带勒出血痕的脸颊长出一口气。她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在海鲜市场送货的男子,是新冠肺炎病毒的携带者,这个消息要赶紧报告给领导,该男子必须马上隔离。

送走样本后的她,马上喊来助手。

“刚才你看见出警的同志里面有没有我家老高?”

“人太多了,没有看清呢!”

“哦......好,小王情况怎么样?”

“被那人推到撞在锁子上,头上伤口挺深的!”

“走,去看看!”

她换好防护服跟助手走出隔离门,谁曾想到那种情形之下她有多么镇定,又有谁能想到,此刻的她却心里发慌。

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承若着照顾自己一辈子的男人,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感染科门口。

六 独活

他和她在武汉大学相识,最终情定一生,那年的樱花见证了他们的爱情。

她学医,他学法。

“赶明儿我们的孩子生了,可别让他去读法医!”她依偎在他的怀里,掰着指头掐掉未来孩子的职业,“教师也辛苦,不行!”他便俯下去听她的肚子,像是发现了什么,靠近她的耳朵悄悄地说道。

“他要是上了大学,绝对会挂很多科!”

“为什么?”

“挂很多科就会留级,留级就会多上一年学,孩儿妈就能多被孩子气一年!”

“讨厌啊你!”她娇嗔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上学打游戏打到最后三门挂科!我孩子以后肯定会是最优秀的,顺顺利利上完学!”

“然后呢?”

“然后......”她顿住了,时间又从照片定格的时间旅途回到现在,她放下那张儿子满月的照片才发现,这是一个回到起点的终点站。

这是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她宁愿像以前一样,张开双臂,拥抱笑着奔来的儿子,告诉他今天去吃海底捞,明天周末,早上爸爸开车带我们去游乐场玩,下午看儿童电影,晚上,还要翻那本《一千零一夜》,最后一个故事讲完,儿子带着马尔鲁夫的魔戒和阿里巴巴的宝藏沉沉睡去,她关掉台灯,轻吻着儿子的额头。

老高单位的领导走后不久,她一个人关掉所有的灯光,静静地站在办公室窗前。

仰望夜空,漫天星斗,拼命闪烁着的光芒,他说这是夜神赐予爱人的神秘礼物,突破光年,从遥远的过去传来,虽然他那特别的敲门声,总是让她一个人盼到天明。

你还记得吗,咱家有过多少计划?

星期天,我们要去看望父母;节日里,我们要带儿子去游乐园;还有你,早该到医院看病体检......另外,家里还要更换一些旧物件。

但计划总是没有变化快,经常都是挂嘴边。

直到一个月前,名为新冠肺炎的新型传染病毒迅速从武汉辐射扩散到湖北省,继而席卷全国,武汉告急。触目惊心的确诊数字变化背后,是每天有人等着回家。只可惜很多人在等不到了。

她想再次听到那特别的敲门声,她想和他一同醒来,亲吻那那布满胡渣的脸颊,她想看着他慵懒的起身,伸个懒腰,坐到桌子前,她还想为他煮熟鸡蛋,热好牛奶,并再次嘱咐他,鸡蛋黄可以不吃,但牛奶一定要喝。可她却不想收下所谓的英模称号,也不想再听他那句从来不变的道歉。

她擦干眼泪,把那封死亡通知书塞进工作服口袋,换上防护服进入工作台。

世界在她心里分崩离析,可他留下的太阳,在她心底,默默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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